他只一心一意问薛长老:“那人呢?”
容小龙说不出那两个字,只问他:“人呢?人眼下在哪里?贺兰愿不会把......人也带走,他只杀人.......所以人呢?”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也可以理解,毕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人之常情。然而哪怕是这个问题,薛长老都回答不出来。
薛长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
这也是他迟迟才归的原因。
因为月小鱼的尸体不见了。
那个丐帮的弟子亲眼目睹不予楼杀人的现场,当下就被吓得不轻。但是那位弟子还是恪尽职守地在不予楼的人走远之后先去查探了一番月小鱼的尸体。并且那个弟子说,他确确实实在去报信之前有先把月小鱼的尸体先从树干上解了下来。
他有证据,因为他寻回丐帮定点的时候,手里紧紧握着那一只金色的羽箭。
那弟子说:“当时拔下那一支羽箭的时候,那个姑娘没有了支撑,当时就顺着力气朝我倒了下来,那姑娘的脸还贴了我的颈一会,冰凉冰凉,一点生气都没有,就是死人的凉。”
他说,月小鱼之前看着是有经历过奔波的,额头上还出了细密的汗,可是随她的气息断绝,那原本还有些热度的汗瞬间就凉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死人。
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死人,一具尸体。原来是这个模样和感受。
这个弟子当下语无伦次。连脑子也是混沌的。
他自然不知道如何处置。
于是刚刚放下月小鱼的尸身,就忙不迭的先脚步不停的跑去找本帮的长老。
本帮的长老接到消息,先派了弟子飞快的跑回淮城报个信。
薛长老当时,只收到八个字:情况复杂,务必亲至。
于是薛长老亲至。
一路没停过。
在路途上,他还顺带打听了那位慧箜师父。
居然比月小鱼还难以打听。淮城中搜不到那位师父的行踪,淮城的东南西北四道城门都有丐帮弟子把关,可是回想那几天见的人和事,都不曾有过一个和尚出城的印象。倒是很多外来的和尚进城要来念经。若是出城,不该会没有印象。可是就是没有。一无所获。
丐帮的意思是,这一番需要打听去向的两个人,一个是普通的出家人,一个是普通的姑娘。太过于普通了,根本无从下手。
若是那姑娘漂亮一些,若是那和尚丑一点,可能还反而好打听。
可是那姑娘并非绝色,那和尚也不是个歪瓜裂枣。于是更难打听。时间需要更长。
可是眼下不是已经有了一点眉目了吗?
报信的小弟子说。
他只负责传送消息,而对于消息夹带和暗藏的详情,他一无所知。
于是他这样天真的安慰薛长老。
薛长老短暂地被安慰到。
他甚至有些片刻的时间,有过对给他送信的那位长老产生了一些轻微的鄙夷。
不过是寻个普通的姑娘。何至于就摊上了情况复杂?知道什么叫情况复杂吗?我这里,有个容氏的遗留者,他被方卿和给保下了,这个遗留者,不愧是容氏的后人,十分有惹祸的天分。真是半点都低调不得,才到江湖上多久,上得罪到了安逸侯,下招惹上了不予楼。
中间还加了个方卿和,暗着做他的靠山。
偏偏这个小子,还觉得自己是个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还以为自己隐瞒的漂亮。也不想想,这江湖庙堂,哪里来的这么多见义勇为做好事不留名的世外高人?
何况,他是在世外吗?不,他连高人都算不上。
方卿和是高人,可是他也不在世外,他和红尘,死死牵绊在一起。
薛长老抱着这样的复杂情况,连个吐苦水的对象都没有。还要为了一点小事的‘复杂情况’亲自东奔西跑。
也行。他说,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复杂’。
那边的长老是四袋。他年纪却和薛长老相同。明眼人都知道,这位长老这辈子也只能做到着这里。就如他分到的地界一样。靠着淮城,远着金陵。或许不会再退,却也再无法往前跨一步。
怎么跨?
这淮城,薛长老牢牢守着呢。
四袋长老姓何。
四袋的何长老对八袋的薛长老十分的恭敬。一板一眼:“薛大侠。”
这一声薛大侠着实让薛长老楞了一下。他似乎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两年前就退出了丐帮。在丐帮人的眼里,淮城根本没有八袋长老。在丐帮,也没有一个排地上名号的长老姓薛。
江湖人都认他。依然称他是薛长老,丐帮的小辈也粘着他。他依然端着丐帮弟子的做派,依然睡破庙,依然去偷陌家的烤鹅吃,依然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在悦来客栈房顶上晒太阳。每年杜衡和陌白衣来淮城小住,也会找他喝酒,依然称他为‘薛长老’。
他也一一应了。
可是他早就不再是丐帮的八袋长老了。
满江湖的人都叫他薛长老。丐帮也听从他的调派,他在江湖出面,端出来的依然是丐帮的招牌。他若是出风头,这风头一半依然也要分给丐帮。
可是他不会在是丐帮的薛长老。
丐帮的弟子名册上,没有薛长老。
丐帮的长老们,也只称他‘薛大侠’。只是他们依然尊他敬他,依然听他指派。
薛长老顿了顿,把心头刚刚浮起的那些淡淡失落给压了下来。他道:“我收到何长老的传信,立刻就来了。”
何长老听到这句话,原本平和的面色立时就变了,不光是何长老,连一边的弟子们面色都不好看。
薛长老看了看,一时之间居然分辨不出来他们究竟眼下是什么内容的神色。
又惊又惧,还带着明显不过的尴尬。
“这件事情......实在是情况复杂。”何长老说,他又看了一眼一边的一位年轻弟子,“之前薛大侠请本帮弟子代为寻找一位姑娘,如今却是有了收获。”
这不是好事么?有线索了为何还是这样的模样?薛长老很是不解。但是他还是选择沉默,继续等何长老的下文。
何长老的下文来的很快:“之前这位本帮这位弟子寻到了那位姑娘的踪迹。”
他指了指身边那位年轻人,他看起来是丐帮分舵中净衣帮的弟子,身上的衣服十分整齐干净,甚至找不到一点补丁,连面容也是干净的,头发一丝不苟,看着像个寻常农家的少年,只是眼下这位少年脸上一片惧意,不知道是见了什么。
何长老道:“这位弟子顺着那位姑娘的踪迹前往。结果却同时发现了不予楼的行踪。”
“不予楼?不予楼来了此处?”
何长老说:“后来观测,应该只是路过。”
何长老叹了口气:“不予楼所到之处,必然见血。”
薛长老听他这样慢吞吞的说,心中已经浮现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何长老又叹一口气:“结果好巧不巧,就是那位姑娘遇上了。”
薛长老一惊:“那姑娘呢?!”
何长老又长叹一口气。叹地薛长老心头火起。
薛长老紧皱眉,沉默良久。他最后指那位净衣帮的年轻弟子说:“是你发现的?是还是不是?”
那年轻人忽然被点名,先是楞了一下,继而立刻慌忙点头。
薛长老说:“那你来讲!”
年轻弟子一愣,本能地看向一边的何长老。
何长老面色很不好看,但是依然无奈的点点头。
年轻弟子这才说:“我收到令,要去找哪位姓月的姑娘。后来终于有小弟子说发现了那位姑娘的行踪......我就顺着那痕迹去追那位姑娘。哪知道就在那片林子里发现那姑娘和不予楼的贺兰愿撞个正着。”
年轻弟子说:“我怕被不予楼发现踪迹,不敢向前,只远远看。但是其实贺兰愿并没有和那位姑娘有过多少交流,那贺兰愿距离那姑娘还远......我再去看的时候,贺兰愿就已经对准那月姑娘搭上弓了......”
后面的内容也不必多做累述,薛长老直接问他要点:“你亲眼看那姑娘断气了?”
年轻弟子用力点头:“亲眼!我等不予楼离开之后,才敢上前去查探。探了脉搏和气息。”
薛长老听着直皱眉头:“若是这样,两句话就可清楚,不算复杂——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那弟子听他语气严厉,不由得抖了一番,他咽下一口口水,才继续说:“那姑娘的尸体不见了......”
何长老在一边插嘴说:“我们是眼见不予楼的贺兰愿出城的。一具尸体,如此醒目,不予楼的人出行都是轻装,只负弓箭,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携尸行进。可是那姑娘,就是不见了。”
那年轻弟子在一边拼命点头:“我去报信之后,立刻领了何长老来,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是到了那里,那姑娘的尸体就不见了。”
何长老继续补充说:“只留下一片血迹。——若不是那片血迹,我还不能相信。”
那个弟子说:“......那姑娘,青白的一张脸......确确实实是断气的......”
......
容小龙也不相信。
他摇摇头,正色道:“不可能。你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单凭那个什么何长老和那个丐帮弟子的一面之词就杀掉的是月小鱼.....我不信。”
“怎么就这么巧?我要尸体,尸体就不见了......”容小龙抿了抿嘴,抬眼看他,“是不是我刚刚如果只要信物,是不是信物也会不见了?”
容小龙说:“你连证明那个杀手是贺兰愿都做不到不是吗?江湖上用弓箭的又不止是贺兰愿。”
他这样说。岂料薛长老转身出门,不一会就回返,手上多了一物。
那物细细长长,在烛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辉。那箭头的一段干干净净,上好的弓箭,是不会沾上血迹的,这和宝剑是一个道理。而另外一段点缀羽毛的箭羽上,还沾着未干透的血迹。
薛长老就像个冷血无情的杀手那样,在容小龙原本就受伤的伤口上补了一刀,他说:“这就是杀害月姑娘的凶器。你见过贺兰愿,贺兰愿对你也用过弓箭,你应该认得出来。”
容小龙没有去接那一支箭,他的目光短暂的在那支箭上停留了一会,就别开了视线。
薛长老也没有动。
他说:“容少侠,江湖行走,有的时候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你虽然年少,可是已经是江湖人了。”
容小龙依然没说话。
薛长老蹙了蹙眉,刚要说话:“少......”
他刚刚开了个头,就被容小龙打断了。
“容少侠.......你早知道我姓什么了.......”他转回头来,看一眼薛长老,“所以你连我到底是谁也很清楚吧?”
薛长老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给出反应。
容小龙冷笑一声:“......也对,你是方卿和的人,方卿和自然不屑那些别人做派,肯定是用人不疑的。”
容小龙声音很轻,说话间掺杂的感情也很淡:“不过也可能是我误会方卿和。毕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别人想不到,你这样的老江湖,还能看走眼吗?”
他直视薛长老。
他说:“我不知道贺兰愿杀的是谁,但是不会是月小鱼。我敢保证。”
容小龙说的笃定。但是对面的薛长老眼神中却只剩一片怜悯。仿佛他是个只会逃避和自我欺骗的懦弱之人。而这片怜悯烧光了容小龙最后一丝的冷静。
他不等薛长老再说些什么,就一把推开薛长老朝门口走了出去。
薛长老反应过来,立刻拦他:“小少侠......”
容小龙甩开薛长老的钳制无果:“眼下贺兰愿已经出城了,凤台也不成气候,我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惹眼人物,怕什么?”
薛长老蹙眉,他也不再隐瞒些什么:“容少侠,你被气糊涂了.......人在盛怒之下......”
容小龙打断他:“我没有盛怒。”
他看着薛长老,一字一句说给他听:“我清醒地很,我没有盛怒,月小鱼也没有死。那个姑娘被杀了我很遗憾,若是有机会,我会手刃了贺兰愿给给那位姑娘报仇......可是死的不是月小鱼......否则......”
容小龙中断了片刻,还是继续讲:“否则我会马上知道。”
薛长老听到这话,神色中划过一丝疑问,就因为这一丝疑问,他牵制容小龙的那只手就不自觉松了一分。借着这一分的松懈,容小龙终于甩开了薛长老。
他大步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屋外,天光大亮。今日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