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两个还没来得及落地,就断在了舌尖。
大儿子被自己亲娘狠狠拍了一掌,拍下去的时候照着头,大儿子来不及合上张大的嘴,由此咬到了舌头,疼得眼泪汪汪,顿时感到了何为‘消受不起’。
这福气兜面而来,打的他措手不及,结果这福气却不是冲着他而去的,他不过就是个路人,那福气兴冲冲和他擦肩而过,如一股忽来的风,把这个无辜的路人打的一个仰头栽倒。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路人一直扒饭,不敢再瞧那‘福气’一眼。
虽然老娘说这个姑娘可怜,是个哑巴。可是他总不信。这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的,老天爷才不会舍得叫她哑巴呢。他要是老天爷,面对这样漂亮的小姑娘,绝对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叫它打劫。更别提什么哑巴啊聋子这种事情了。
人家说仙女儿都高贵,冷漠的很。估计是不爱说话。
仙女不爱和俗人说话,有什么不对吗?
于是他继续扒饭。
扒了两口,老娘起身去盛汤。趁着这个空隙,他偷偷试探性问仙女儿:“我叫长生,妹妹叫什么呀?”
他趁着说话的时候,偷偷看了一下仙女儿,仙女儿吃饭都这样吗?一粒一粒的送进嘴里咀嚼,吃的秀秀气气的。那手比装着米饭的碗还白,头发比菱角还黑,大眼珠子转地,像葡萄,那嘴巴红红的,像樱桃。
这比喻的接地气的很,都是能想得出来的。真俗。大儿子自己都唾了自己一口。
仙女定然也嫌弃了,肯定不理他。
仙女说:“......我叫容嘉。”
看看看看,就说仙女不能是哑巴。
长生高兴的很,一下子咧开了嘴笑。那笑真是十分的开心。若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开心到圆满的笑。
若离都跟着笑起来,若离边笑边说:“你笑什么?有这么高兴?”
长生笑得停不下来:“高兴,特别高兴。”
若离说:“为什么高兴?”
长生讲:“你好看,还愿意和我说话。”
若离奇道:“如此便就有了十分开心?”
长生点头:“十分开心的。”
若离低头,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长生愣神,见原本还尚且算是开心的姑娘一下子又沉闷了下去。难道她的不开心和消沉是因为他的不懂吗?长生有意想问,可是又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
这个时候鸡汤也端来了,家里有客人,家中的女主人宰了一只家里的小母鸡炖了汤,把两只腿儿都端到了若离面前。叫她吃。
妇人指派长生:“去,把厨房那碗炖烂的肉汤给你爹端去。”
长生应和着,放下碗筷就去了。
妇人这才瞧若离,怕她不好意思,想着这姑娘和村里的丫头不一样,自然不好意思举着鸡腿大嚼的,不斯文。便用一双干净筷子把那条腿儿给拆分了,这才端到若离面前:“姑娘,吃。”
妇人瞧若离,越看越是好看,在厨房她听着若离和自己儿子说话,也不是个瞧不起人的做派,更加欢喜地很,家里不曾来过这样的贵客,来了一个还是个平易近人的。那句话如何说来着,什么生辉......估摸着就是这个意思。
“姑娘原来会说话。刚刚婶子听一句,姑娘姓容来着?”
若离默不作声,点点头。
妇人道:“那就是容家小姐了,来,吃吃吃。别饿着。”
若离谢了,她实在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她也是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热情:先前不管是在先前的方家还是在金陵的方府,亦或者陌氏和赵家,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热情。
这大概是那种属于其乐融融这个成语的热度。
但是若离却不曾感受过。方卿和曾经说她可怜,小小年纪便过早体会人间冷暖。其实不对。人间的冷她确实体验过:过往路人的冷漠,欺凌过她的孩子的白眼,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发抖,和冷意的战栗,以及几乎要绝望,放弃活下去的坚持的心灰意冷.......各种意义上来的冷,她都体验过。这便是人间的冷。
而人间的暖,是什么呢?是温暖的洗澡水,是足够抵御寒冷的棉衣,是合适的鞋子,是她惊慌失措牢牢抱住她的怀抱,是她不用再担心食物不足而不敢吃饱——她是挨过饿的人,哪怕后来丰衣足食金贵玉贵,她不再藏匿食物,不再渴望金钱。但是因为那段儿时的经历而刻入骨髓的恐惧依然在每一个黑夜中侵入她的梦。
她无时无刻恐惧被放弃被驱逐。
有着这种恐惧伴随的孩子,往往会成为两种极端:一种便是成为乖顺无比的绵羊,讨好自己的主人,迎合他,奉承他,依赖他。如藤蔓倚靠大树,小心翼翼,又紧紧抓着这唯一的靠拢,死死不肯放。
这是大多数。
若离不属于这一边。
她相反,她刁蛮,任性,我行我素,不听话,令人头疼,动不动就不高兴,一不高兴就不吃饭。方卿和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令人费心的孩子。比较杜衡,比较陌白衣,甚至比较乔松,都是不会令人费心的。方卿和养这样的一个孩子,开始养出恐惧。
方卿和曾经和赵小楼讲:“一个孩子就让我头疼,我可对成婚生子没了太多的期待了。”
赵小楼说:“没了太多期待,又不代表那就不会成亲生子的。”
方卿和叹息,说:“我若是还在江湖,大概还能自在我一人。”
赵小楼也叹出一口同命相连的感慨:“我若不是赵家家主,大概也能风流自在我一人。”
赵小楼又讲:“幸亏我哥哥已经有了后。我大可以培养小帛儿。”
戳到方卿和痛处:“江湖人才辈出,我不担心,没有就没有。我方家......今时今日,断然是没有这种闲散的余地了。”
赵小楼说:“你效仿我呀,你不是还有个二哥么?”
方卿和拒绝:“我二哥志不在此,我已困牢笼,当下唯有尽力保我其余家人最大自由,怎可反而把他们也拉入这笼中?”
赵小楼说:“你也不必如此武断和悲观。万一你二哥的孩子便心向仕途呢?”
方卿和道:“那岂不是更加令我忧心?”
赵小楼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如此长远做什么?虽然你是不情愿来此的。可是这朝堂如此广大,人才济济,有求名利者,也有拯救苍生者,也有想要求名利也想拯救苍生的,同时建功立业。不矛盾啊。你我向往江湖,因为江湖自在,可是我是执法世家,受的束缚最多。但是我还是爱江湖。”
......
他们聊这话的时候,若离还小。在他们不远处玩赵小楼作为登门礼送给她的人偶娃娃。
她貌似一脸不关心他们大人聊天的样子,其实方卿和的每一句话她都记着。方卿和感伤自己被困于牢笼,她确实那个心甘情愿陪着方卿和关在牢笼中的人。牢笼狭窄,两个人可以彼此依靠,距离短短,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反观江湖,天大地大,那么大的江湖,若是方卿和回到了江湖,那不就等于她和方卿和会越走越远吗?
她不爱江湖。
她和赵帛是两路人。
赵帛命中注定属于江湖。
可是她命中注定,属于这个牢笼。
别人如何说,如何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清楚自己的本心,就够了。
可是方卿和却不是如此认为的。在这一点上,方卿和和所有糊涂的大人一样,一厢情愿把自己认为的好东西塞给她,浑然不管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看法。彼之佳酿,我之砒霜。方卿和想推她去的江湖和自由,是她为之恐惧,为之感到冰冷的存在。
人间冷暖,她还尚未体会到热,就要重新跌入冷酷境界吗?
是的。方卿和从来只给她暖。暖不冷不热,烫不得手,冷不得心。阻碍不了接近,也融合不了距离。
就如方卿和这个人。不喜不怒,恰到好处。不感到疏离,也不曾体会过亲近。
......
妇人还在絮叨,指着凉拌白果给若离看:“吃这个,我家那口子最爱吃。还有这个茭白,今年最后一茬了,再想吃就等明年了......”
若离道:“大婶......总是知道家里人爱吃什么?”
大婶道:“肯定的啊......一家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若离低头:“我就不知道.......不知道我家里人爱吃什么......”
大婶瞧着若离伤感,又不知道具体情况,不知道如何安慰。
倒是若离又问:“......对了,我怎么不见大叔?”
说道这个大婶也伤感:“病了.....这病富贵,有气无力的.......太夫说,顿顿都得吃好的才能撑得下去。家里的鸡,本来是留着下蛋卖钱,结果那下的蛋都进了肚......哪儿有积攒的下来卖钱的?”
若离问:“不能根治吗?”
大婶伸手比了个二:“能治好,但是地整整两吊钱。这家里,一边攒钱,一边流水样子地给他补身体......这怎么攒?”
若离说:“......两吊钱?”
她原本想说,只要两吊钱,可是观大婶愁眉苦脸,立刻把只要两个字咽了下去。
她刁蛮任性,可是不代表不懂人间疾苦。
在她最悲惨的时候,连一文钱两个的野菜包子都买不起的。
何况是两吊钱。
她有这笔钱。可是,该如何给才能够不伤到这家人的自尊,依然是个问题。她于是继续吃饭。
长生这个时候回来,大约是伺候好了自己父亲晚饭,继续端起已经凉了的饭继续扒。他吃的香。看他吃得香,若离忽然想起来,还有个人也叫长生。徐长生。
想到徐长生,又无可避免想到了容小龙。
她离家出走的主因。
连带着,连同眼前的长生都变得不讨喜。
长生一边扒饭,一边看若离。见对面的‘容妹妹’又不高兴起来。哎,好看的姑娘,变脸总是快。就跟三月的天一样。大概有相似把,天是天上的,仙女也是天上的,所以变脸都快。
不过不管仙女如何变脸,仙女就是仙女,难道天晴就是天,天阴了就不是天了吗?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那天还是天啊。
私塾的先生说过,人能相遇,就是缘分。
自己能和仙女有缘分,就算是一点点,也足够喜乐了。
这比一早起来发现喜鹊在门口喳喳叫还叫人高兴。仙女比喜鹊可灵验多了,今年定然是个好年景。定然丰收,定然喜悦,定然父亲身体康健,定然过年的时候,能收到他做工的老爷家里给的红包,定然,也能娶上一房好媳妇。
如此多的定然,都显得自己贪心了呢。
这么多的定然,地多少只喜鹊才能满足啊?这么多的好事,要仙女笑几回才能抵和啊?
老天爷说,一个仙女不够,那就两个。
次日,再次下了工回家的长生,推门没闻到饭的香气,却嗅到了扑鼻的药气。他以为父亲的病势加重,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就药气掀开了门帘,却忘了那是仙女的卧榻。入眼却是另外一张陌生的脸。满屋的人都扭头注视他,包括那个陌生的,又清秀可爱的脸的主人。
也是个仙女啊......乌鸦鸦的长发,雪白的脸,柔弱的眼神,纵然有苍白的唇,微蹙的眉,漆黑的双眸中有点点泪光,依然无可避免的,击中了长生心里那个原本好容易安静下来的小鹿。小鹿在心里活蹦乱跳。若非老娘的大嗓门响起,只怕众人都要听到长生蹦蹦跳的心了。
老娘冲他嚷:“把门帘放下!想冻坏人家姑娘吗?”
长生如个木头桩子,杵在原地不动。知道那双点点泪光的眼睛朝他微微一笑,他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放下了门帘。
容嘉妹妹看来和这个仙女是认识的。
果然,仙女就是认识仙女。
不奇怪。好接受的很。
可是,无法接受的是,谁伤害了这个仙女呢?
怎么忍心呢?
请来的太夫手稳当的很,言语说:“虽然血流的多,好歹口子小。不要紧的。”
怎么不要紧?长生的心都悬了起来。仙女哪怕掉一根头发都该让人心疼的。
老娘松了一口气。问新来的仙女:“姑娘,你叫什么啊?”
小仙女说:“我叫曹月华。多谢大婶救命。”
这是月亮上来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