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都是乱的。
只是不管是月小鱼还是容小龙都好。都不知道对方那边也是乱的。
还以为自己头疼,自己为难,自己一脸难色,面对发难。
准确来说,陌成风不是对容小龙发难。
他是在请求容小龙。
请求容小龙,让他变成灵鬼。一天就行。一天之后,魂飞魄散也好,无边地狱也行。都可以。前提是,给他一天时间。一天就行。
容小龙心中还未曾开口。就已经觉得不对头。
他又不是忘性大的人。
刚刚陌成风的言语还在耳边。
现在陌成风请求把他变成灵鬼。
他可不信,陌成风只是为了和李玄远已经沈明月叙旧。陌成风刚刚还在说,‘我要杀了他们’。他们。李玄远和沈明月。大概不会包括李奇奇。
毕竟李奇奇出生的时候,陌成风早就成了一缕亡魂,和陌成风怎么着也是扯不上关系的。
陌成风到底是个成年人,死了也是个成年的鬼。有责任,懂区分。新仇旧恨,也不该去做父债子偿或者母错女还的幼稚荒唐举动。
容小龙干脆问个明白:“你要当灵鬼,连活都不想了,就为了当一天的灵鬼?做什么?”
容小龙暂时不敢提为了陌成风自杀的陌唐元。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这种早晚,大概也就是三两句话的间隔罢了。
陌成风也回答的干脆:“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李玄远和沈明月。”
容小龙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和陌成风讲话的时候,借口出去吹风。那屋里夫妻浓情蜜意许还要一会。容的下时间和空隙留给容小龙大概盘问一番陌成风忽然转变的态度的原因。
容小龙心想,还是有进步,到底是原因直接讲出名字了。
李玄远还有沈明月。
真的没有祸及李奇奇,也没有祸及那位和李玄远关系很是一般的老管家。
容小龙觉得陌成风既然愿意一开始就干脆,那么就表示还是有余地。就算是陌成风不肯放弃杀心,但是多少不会令容小龙糊里糊涂的。
容小龙再问:“为什么?你要杀李玄远我或许还能明白点原因,胡乱想想也能编排一个出来。可是沈明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心爱她?不是一直念念不忘她?她虽然......但是也是你曾经的心爱。你不必如此吧?”
容小龙左右打量一番,确定无人察觉他的所谓‘自言自语’,才继续苦口婆心:“你可不不像是那种人呢啊......”
陌成风回头:“什么人?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容小龙对视他眼神,讲:“色衰爱弛......你不是这样人吧?”
他隐去一般的话没说,他本来想拿李玄远举例子。你看李玄远,依然如此心爱着老去的沈明月。若是真爱,就应该心爱,心爱一个人的皮囊,心爱她的肉体,心爱她的灵魂,心爱她的皱纹和每一个冒失的无礼和不拘小节。
......
但是,如果真的色衰而爱迟......会强烈到动杀心吗?
爱意,真的会在一瞬间就完成质的转变吗?
一瞬间,从爱,化作恨。
还变得如此彻底和坚定。
令人不可思议,令人瞠目结舌。
陌成风凌空坐在栏杆上,宽袖广袍,衬他背影飘然若仙。他听容小龙这一番言论。偏头回了他一眼,眼中有冰冷味道。
可是这种冷意,却反而更加给陌成风原本的谪仙气质上添了一些仙气。
似乎冰冷和谪仙是最为合适的搭配。
高处不胜寒嘛。
做神仙的,本来就不该沾染一点点凡尘的味道。凡尘的烟火气,凡尘的人情味,凡尘一切带着温度的东西,似乎都会折损这种清冷的孤高在上的感觉。
神仙就应该盛气凌人,神仙就应该目空一切。这才是神仙。
对比之前怅然若失的陌成风,再对比之前在陌唐元膝下痛苦的陌成风,如今这个冰冷眼神无情无义的,好像才是真正的陌成风。
容小龙其实是真的不懂。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曾经再世为人的亡魂,如果要真正的无情无义,非要割舍掉所有的牵绊,非要被伤个透彻才行。
割舍掉牵绊,就是割肉挖肝脏,伤个透彻,就是放血扎心。
人无完人啊......把一个人的血肉践踏个干净。那一缕魂魄也就和凡尘斩断的干净了。
如今陌成风的状态,就是干净的象征。
陌成风说:“我爱沈明月。”
陌成风说:“......只要她是沈明月,不管她老去还是年轻,温柔还是刁蛮,皮肤饱满还是皱纹密布,对我念念不忘还是早已经投怀旁人生儿育女......哪怕,哪怕是她早已经把我抛之脑后,不记得我的模样,不记得我们的感情......哪怕,你当面对她提及陌成风,她一脸困惑.......我都还是不变的。我都还是爱她。我爱她......只是爱她......这感情我只给她,只想给她,如果一段感情,非要交托旁人,那我只认为是她值得,值得我的托付......”
提及爱意的陌成风,又立刻,染上了凡尘的味道和重量。
一瞬间的事情,他飘飘在云端,再瞬间的事情,他落入凡尘,坠入情网,毫无挣扎,甘心沉沦。
陌成风沉沦情海和往事:“......至于她是否回应,是否如我爱她那样爱我......这都不是我计较的。我需要她回报我相对应的感情。我爱她,对她好,甚至为了她去死.......都是为了她好,让她就行。只要她过得很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所以,她不需要放我在心上,也不需要把我的感情和付出记在心里,酝酿成苦酒或者负担.......这会令她过得不那么快乐,而她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快乐......我都不愿意见到的。”
真是令人动容。
令容小龙又是感动又是莫名其妙。
他被这种双重的情绪裹挟的无力:“所以,你如今这种恨意又是从何处而来的呢?为什么忽然要杀他们呢?”
容小龙回想李玄远和沈明月,其实不用刻意回想,他们就在背后。
容小龙又看一眼,李玄远在喝茶,温柔和沈明月讲话。李奇奇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插一句嘴,好一番承欢膝下的愉悦画面。就在容小龙回头的时候,正好撞见李奇奇指着他和李玄远说话。李玄远也抬头,和容小龙投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李玄远如每一个温柔大度的家长那样,看着和自己的孩子年龄相仿的少年,眼中又是包容又带戒备。
毕竟容小龙是少年,而李奇奇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做父亲的有所戒备,理所当然。
没有戒备才奇怪。
而且,在容小龙看来,所谓的戒备,看着像是李玄远刻意端出来做给容小龙看得那样。他眼里的戒备,说实话,还没有老管家来的深刻和叫他胆怯。
李玄远远远朝他招手,做了个过来的动作。
容小龙也远远朝他招手,做了个等一会的动作。
这个动作,把容小龙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同时也自然而然地震撼住了李玄远沈明月和李奇奇。
连准备去吩咐下人搬桌椅的老管家都愣住了。
容小龙这个时候再反应过来失礼再过去。就太不合适了。
想必李奇奇已经讲他身份。既然有那容白的长生牌位做先,他失礼一番大概也不会怎么样。容氏,真是个好自然可以虚张声势的名号啊......在和曾经与容氏打过交道的江湖人或者官场人面前,做平易近人的的举动的话,好像是一个明显的,主动上交先机的举动。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
容小龙吃了好几次。也该聪明了。
容小龙避过了李玄远的视线,只叫李玄远知道他在有事忙。却不叫他见到他的面部表情。
容小龙正大光明背着李玄远一家人,对陌成风说:“沈明月如今难道不够幸福?不够过得好?她得到丈夫疼爱,女儿乖巧......难道不行吗?”
“好啊......当然好。”陌成风说。
陌成风没有动作,仰头看天上,此刻蓝天白云,天朗气清,是个大好天气。
日光透过他的魂体,落在廊下,容小龙看着栏杆把阳光切割成整齐的四方体。
陌成风也看到。
不过陌成风觉得,他的心也被阳光切割着,不单单是切割,还被灼烧,烧成焦炭,一丝丝的焦糊味道,正无知无觉在他鼻子下方彰显存在感。
偏他是灵魂。
灵魂,没有肉身,没有嗅觉,也没有味觉。和容安讲话,容安问他:“你看着叫花鸡,香。这酒,醇。烈。”
陌成风只是点头。
容安絮叨。不管他知道不知道,理解不理解。容安只是絮叨。
容安多年不曾和故人说话。
也多年没有故人听他说话。
如今容安不挑,是人是鬼都行。
容安说:“当年的鬼......一个都没有见到........全没了。你知道我有多寂寥?”
陌成风当时说:“一个都没?我还更早。”
容安笑:“不一样,你是离朱。你被鬼蜮保护者。而且,人间出事,你还在鬼蜮呢。波及不到你。波及的,都是人间亡魂。人间的亡魂......一个都不见了。波及惨重。”
陌成风自然要问他原因:“为什么?”
容安只说:“波及......太惨了。”
陌成风说:“亡魂被波及?”
容安摇头,又点了头,然后大概觉得还是不对,又摇头:“不知道谁波及谁......精怪灭了个干干净净,容家的亡魂也干干净净......那一年,估计连离朱都不知道亡魂都被收入不归地了.......我当时.....一片魂魄都抓不回来。我第一回恐死。太恐惧了。”
容安扭头看几乎透明的陌成风,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容家的人怕死过?容家最认命。若是寿命到了,慷赴命,若是寿数未尽,就无所畏惧。但是当时......我知道我寿命为至,但是我怕极了.......我居然怕极了。那一年,但凡有惨死者,没有一点生还几率。什么起死回生,什么长生不老,甚至什么灵鬼,都不能。”
陌成风被激发出来一点好奇:“为什么?”
容安说:“因为........”
他没明说。抬头努努嘴,指了指头顶。
陌成风当时,如现在这样抬头望去。他当时和现在不同。他当时,看到的是残败的屋檐,那屋顶上一角还有个被麻雀霸占窝巢的燕子泥窝。
看到燕子泥窝,陌成风难道脑子钝掉。
他也难得傻乎乎一番:“因为鸠占鹊巢?”
他真以为是容安在和他玩猜谜。因为这是当年容安总和他玩的。他没忘。容安和他如兄如父。听说陌成风想参加科考,见了他就问学问。
容安对他的任何一句随口一言都上心,记得,尊重。
陌成风感激。
习惯也带到了做鬼。
他忘了。陌成风早不是当年的陌成风。早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而容安,也不是当年的容安,也早不是当年那个容氏的当家。
陌成风当了鬼。
容安,成了个小老头子。
小老头子,带着三分醉意和两坨红晕,大笑。
时间不短的笑意令上了年纪的容安有些醉。
醉了就爱讲话,醉意的容安,甚至一度把陌成风当做当年的陌成风,也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自己。
当年的容家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起死回生,天诛地灭。
容安落泪:“天诛地灭.......”
容安絮叨:“天诛地灭,灭我容氏,冲着容氏来的......还灭了精怪。精怪啊......它们倒是没哀嚎。不管是打回原形。当兔子的做兔子,当老藤的当老藤,老树昏鸦......流水人家.......也蛮好。”
容安小声凑近陌成风,凑得太过了,险些栽倒在陌成风那边的地盘上。
好在容安打住了。定住了。
容安醉醺醺悄咪咪:“没有精怪也好。容家,百年老宅,多少东西,物老成精......最喜欢打小报告。我少年时候,偷偷和丫鬟亲个嘴儿......第二天就被我娘打得扫把开了花.......那乌鸦告状,乌鸦精怪,嘴最碎。”
容安长开手臂,比划一个圈,很大很大的圈,需要长开好几个弧度似乎才能比划完全:“天诛地灭啊.....。乌鸦满天飞,漫天报信.......说......死啦!!沈小姐死啦!!!沈小姐死啦!!!!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