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吓人。
别说容小龙被吓到。连陌成风都感觉被当场噎到半晌说不出话。
容小龙没有过收敛亡者的经验。他小时候村中无儿无女的老者过世,村里的大人会把包括他在内的孩子赶出去。言语是孩子的眼睛干净,怕撞上什么回头生病不痛快。作为孩子们的容小龙他们虽然好奇,但是大人纷纷同时摆出的严肃端方的脸令小孩子害怕。
于是只能远远躲出去玩泥巴。
等到玩得上了头,早把事情给抛到后头的时候,那老者已经体体面面的睡在棺材里了。
体面。
这是容小龙在小的时候对于死者的第一个言语的称呼。
大人说,XX先生走的很体面。
大人说,至少得让老人家穿的体体面面地再上路......
体面,是一个生人对于亡者的最大尊重。
体面代表干干净净的身体,代表一身的新衣服,代表梳地整整齐齐的头,穿的规规矩矩的寿鞋,代表一方厚重或者单薄的棺材,代表有送葬摔盆的小辈,代表有人哭,有人哀,有人遗憾。
......绝对不是眼前胸口上一片血迹赫然,身上还穿着寝衣的狼狈的李奇奇。
李奇奇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直接捅死的,她甚至都来不及挣扎,就觉得心口疼痛难忍凉意上身,或许她还来得及看到眼前凶手的脸,就咽了气。她或许死不瞑目,但是最后还是有人给她合上了眼帘。
也就是仅仅如此了。
李奇奇被阖上了眼帘。然后草草下葬。
作为生育她,养大她的母亲莫佳人,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伏尸痛苦一场。在听闻噩耗的同时,就见到丈夫以‘不忍妻内伤感’为由把棺木上了钉板。
李玄远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李奇奇的棺木呢?还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李奇奇的灵堂呢?又是什么时候选好的坟地,什么时候叫人刻好的墓碑,什么时候准备的纸钱,蜡烛,送葬者的麻衣白服等等的呢?
陌成风的魂魄和容小龙都没有在现场见到李奇奇的魂魄。
以至于一开始容小龙对于李奇奇的死真的还抱有侥幸心理。
直到他挖开了李奇奇的坟墓,见到了狼狈入土的李奇奇的尸体。
容小龙觉得这一幕无益于是李玄远当场给自己一个耳光。
扇打他对于人心的宽谅,扇打他对于李玄远的希望。容小龙还真是天真以为李玄远有可能在最后一刻良心发现幡然悔悟。然后把曾经欠了沈明月和陌成风的江湖还给李奇奇。
怎么可能呢?
只要莫佳人在人间一日,只要他李玄远依然能够和莫厮守一日,那么李玄远就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是一种错。
没有人喜欢做坏的事情,但有的人会为坏事找到解释理由,找到推脱的人和借口,于是就可以心安理得——人啊......和禽兽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人最懂得自我的‘救赎’。
容小龙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了白塔寺的不必小和尚。
容小龙告诉陌成风:“......曾经我在白塔寺,遇到一个小和尚。那个小和尚当时我觉得他很奇怪,因为他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佛和观音。我那个时候被他这个言论吓一大跳的。结果现在越发感觉那个小和尚或许才是真正懂得禅机的人。”
陌成风忽然听容小龙有了这样一段不短的感悟。想着他或许是因为李奇奇的遭遇有此伤感。
于是就问:“为何现在会如此觉得?”
容小龙说:“世人常讲的,‘我佛慈悲’,我就觉得很奇怪。‘佛祖慈悲’便就‘佛祖慈悲’吧......为何偏偏要说是‘我佛慈悲’呢?——佛祖是佛祖自己的,又不是世人的.......就没见世人叩拜君上百官......口中就讲什么‘我圣君.....或者我家父母官’等等......可见世人对于对方是否是自己的,心中清楚的很。我觉得世人其实也很像君王是自己的,百官也是自己的.......这些都是利。但是君上有嘴,百官更加有上下两张口......会驳斥世人,故而世人不敢妄言。可是佛祖没有,故而世人妄言称之‘我佛’,泥胎金身的佛祖也反驳不了......”
陌成风光是听容小龙这样讲,心中也产生了一片苍凉,更何况是亲自悟到这一切事情的容小龙了。
陌成风说:“世人也知道,佛福是泥胎金身......大殿上的佛祖甚至还需要信徒香客来捐赠香油钱才能打造新的金身......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香火.......”
“是啊......”容小龙点头,又长叹了一口气,“所以其实那些香客别看叩拜的诚恳又虔诚,可是其实心中真的相信那些神佛的又有几个呢?他们大多拜自己。他们讲我佛慈悲,其实是在说自己慈悲,他们在乞求佛祖宽谅,其实是在自我宽谅。做错任何事情,似乎佛祖都能宽谅,其实不对,是他们自己总能够宽谅自己。——不管是苦衷也好,不为其余世人理解的所谓正义也好......只要心里的自我原谅......他们就可以涅盘重生了。”
......怎么不被火烧死呢?
容小龙讲出最后这一句话出来,偏头看了看陌成风,他很快把视线从陌成风脸上移开,取出一张手绢,用那块帕子上绣着墨字暗纹的雪白手绢擦拭李奇奇脖子上被血溅到的痕迹。
要再世为人了......总是要漂漂亮亮的。
容小龙对于李奇奇的第一印象可是非常深刻的。
李奇奇不可否认的是个漂亮的姑娘。
她的父亲是李玄远,母亲严格来说是沈明月。
李玄远不丑,虽然如今老的厉害,又因为恶行所为连累周身颓势,可是依然依稀看得出来,李玄远年轻时候大概算得上是斯文端庄。沈明月更甚,沈明月能够叫陌氏的传人殉情难忘,自不必说。
沈明月女儿,定然不会是凡品。
当时容小龙初见李奇奇。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罗裙,脚下一双雪缎做的绣花鞋,细巧的脚踝上圈绕着一串花苞样式的金铃。她长发竖起,扎着江湖上的少女最为常见的发髻,爽快地很,头上一点饰品都无,只点缀了根水蓝色的发带,那发带又长又是飘逸,随着从敞开的门吹进的微风而飘摇动荡。
当时李奇奇走近他,到他面前蹲下,凑近一张脸,做出细细打量容小龙的动作来。
凑近的时候,容小龙闻到了一阵花香。花香略带暖意,不知道是近日阳光的暖,还是少女体温所致。反正,容小龙被熏得脸有些发烫。不知道红没红。
可是如果再这样盯着他打量。容小龙大概就要第一次切身明白什么叫做无地自容了。
他免不了去看少女。少女的皮肤极好,是天生的白,白到仿佛擦了脂粉,可是这么近,近到可以看到少女脸上细微的绒毛,少女有天生发亮的白,和嘴唇天生的淡粉。
容小龙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在一个少女的身上,感受到了江湖儿女的气息。
李奇奇和沈明月一样,天生就该属于江湖。
沈明月再也没了机会。
可是李奇奇还有。
.......
寻魂回生。并不是很轻松的事情。
鬼是纯净的,可是滚滚红尘,哪里容得下完全纯净的存在呢。所以鬼要留在尘世,必须依靠活人的血气。要缔结盟约,要剪纸为骨,呵气成魂魄,滴血成肉,方才使得亡灵再生。
而寻魂回生的亡者,虽然有自身的血气可以依靠,可是魂魄经过一次离体已经非常脆弱。这就如同暴风之下被连根拔起过一次的小树。重新救回去再移摘进土坑中,会更加难以抵抗下一次的狂风暴雨。这个时候,就需要在小树的旁边,钉下一根牢固且深厚的木桩,再用一根结实的绳索,把小树和木桩牢牢捆绑在一起。共同抵挡之后的狂风暴雨。
而容氏的血气和盟约,就是属于回生者的根基和依靠。
陌成风这个时候才说:“你知道为什么李玄远如此肯定容氏还尚有后人存活人间吗?因为莫佳人无恙。——莫佳人是寻魂换体而为的回生者,比起本体回生的更加复杂。同时牵绊和根基也比原先体魄的更加脆弱。一旦容氏后人死亡殆尽,那么莫佳人早就跟着一起魂飞魄散了。莫佳人没有.......就代表容氏还有人活着。”
陌成风补充说:“这是容安告诉我的。我那个时候以为莫佳人活着的原因,是因为容安。容安也是如此以为,但是容安希望不是。后来容安死了,我终于等到机会再来人世间,我去瞧了一眼莫佳人.......我心里就有数了。”
“所以,其实你也在心中是希望容氏还有后人留存在人间的?也是希望容氏能够东山再起的?”容小龙这样问他。
陌成风理所当然点头:“我和容安是朋友,何况以我的了解,容氏也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容氏当年的结局不过是成王败寇.......容氏站队错误。若是当年赢家是南顺,那么如今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世家中,定然少不了陌氏一族。......还有方家。”
陌成风看了看容小龙当下听到方家所相应产生的脸色,心中也有了一点数:“你和方卿和也有交情,大概对于方家的境地你也知道一些。现在的方家甚至连当年容氏的十分之一的荣华都赶不上......这大概也是方卿和有意为之的结果,容氏的前车之鉴......首当其冲就是和当局者走的太近了。”
容小龙说:“可是方卿和......方卿和好像和当今南齐的储君要......”
这件事情,陌成风也听过陌白衣言语过。甚至当时陌白衣吐槽过南齐储君无能这件事情也被陌成风听到过一耳朵。
储君无能,所以要拉拢资历奇佳的方家。
.......若是当年,南顺的九公主或者是任何一位皇子太子资历平平,只怕南顺的皇帝也会拉拢当时的容白参与政权。
若是当真如此......或许南顺的结局还有的改一改。
但是若是改了南顺的结局,也会相对应的影响到陌氏的结局吧......
人皆有私心,做了鬼也是一样。他对容小龙有一瞬的愧疚,来源于死贫道不死道友的俗世常情,来源于自己忽然顿悟自己也是凡尘俗人的苦涩。
“......谢谢你。在各种意义上,都谢谢你。”
容小龙没有那种观其颜懂其意的能力,他只以为陌成风眼下的沉默和惆怅来源于对于容氏和容安的惋惜和怀念。
于是容小龙真心诚意谢他。
容小龙说:“或许容安不曾与你说过这句话。容安的性格我虽然不甚了解,可是从你从徐长生的描述中,想必我的前辈容安,是个嘴硬心也不肯软的人。他都强硬了一辈子了,没必要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心软一次或者示弱一次。但是我可以。”
陌成风是亡魂,无法哭出声来。
陌成风只能点点头。说:“我们找一找李奇奇吧。”
容小龙点点头。
.......
容小龙按照陌成风的指示割破自己的手心,蘸取手心新鲜的血液在黄纸上写下李奇奇的名字,然后焚烧,随着红字黄纸被烧尽,那空气中漂浮冉冉的轻烟转眼化成一股细细的红线,那红线在空气中时而上时而下的悬浮,仿佛在等到什么命令一般。
容小龙见状,立刻默念陌成风听来的容安说的语言:“以吾之血,固而魂灵,如未入世,何来出世?......归罢!”
那灰烬和血液组合而成的红线如寻到目标的犬类那样,直冲一方向而去。
陌成风往那方向:“是玄远阁。”
果不其然。
李奇奇做鬼,定然惊恐万分,又因为寿命根本未尽,故而无离朱来接引她安慰她。
在恐慌和无措中,李奇奇当然第一反应是回家。
可是回家,家里有什么呢?
家里只有哭哭啼啼憔悴不堪的白发愁肠的母亲,一脸爱意又欣慰的李玄远......他们悲伤,痛苦,无奈,最终接受。
莫佳人最终会接受的。接受自己一生只能依靠这个爱她的男人,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地人间。她逃出哪里,哪里都是李玄远。哪里都只有李玄远。
......李奇奇从棺木中忽然坐起。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