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易这个举动,在场众人,几乎除了楚将军和楚小姐之外,其余皆是震惊之色。就连当时的陛下脸上都没保持住镇定。
少见的破功。
这是放到容小龙听来,就不是那么懂了。
“为什么惊讶的不是楚将军和楚家小姐?这难道不是方易给楚将军父女的惊喜吗?”
“心中盼望和允许的行为才叫惊喜,”方卿和说,“否则就是惊吓。”
容小龙不信:“即便是方易也是?”
连容色倾城的方易给的惊喜也能被解读称惊吓,那叫旁人怎么敢再给自己心中的所爱什么惊喜呢?
所以这也是容小龙不信的原因之一。
但是方卿和却说:“当然。”
容小龙露出了一脸牙疼的表情:“为什么?”
方卿和说:“大概是因为.......楚小姐是真正会嫁给探花郎的人吧。”
方卿和聊着也有些别扭。那是他的祖母祖母呢。
可是方易和楚小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祖父祖母。
否则当时殿前奉牡丹的事迹也不会传到如今方卿和都要娶亲的时候。
容小龙想了想,问道:“难道这个行为,是得了楚将军和楚小姐默许?”
方卿和想了想:“准确来说,其实是在奉牡丹的前不久,探花郎已经去楚将军家求亲了。”
容小龙说:“所以,方易方大人当时的行为,是建立在楚将军已经同意了求亲的前提下?”
这也太不浪漫了吧。
把贵女的如梦如云的念想给粉碎了一圈。
“这倒不是。”方卿和又反转一番,“是建立在探花郎和楚小姐两情相悦,但是楚将军说,非中三甲,不可抬轿入门的前提下。”
容小龙无语:“这也就是楚将军允许了。——那个探花郎的官袍就是楚将军许可的凭证。”
方卿和对此不反驳:“也算吧。”
容小龙对此感慨:“我还是觉得,方易方大人和楚将军之女的结合很有趣。——包括方老先生和方大人的师父的缘分。”
方卿和觉得容小龙这个感慨很有趣:“怎么说呢?”
容小龙说:“方易方老先生,是个文臣吧?他应该不是个什么绝顶高手?”
容小龙还挺忐忑,生怕自己猜错了。
倒是没错。
方卿和说:“确实。我的祖父,算是文质彬彬的。对习武并没有半点的兴趣。”
“这就是有趣的啊.......”容小龙说,“和方大人师父的相遇和相交,比较和楚小姐的结合,更加有趣。后者还可以算是父母之命,可是前者就真的是志趣相投才话语投机的。”
容小龙的好奇就来了:“他们会聊什么呢?虽然杜衡和陌白衣一个是江湖白丁,一个是世家子弟,可是他们还有个江湖在中间。方先生和雁大侠,会聊什么呢?”
这个问题,方卿和知道:“他们可以聊江湖啊。”
容小龙奇怪:“方先生也向往江湖吗?”
容小龙终于想到了一个称呼方易不会和方卿和搞混的称呼了。
方先生。
方卿和是方大人。方易就是方先生。因为方易曾经当过帝师,教书育人者,就是先生。天子也是人,所以,教授天子读书的方易,也是方先生。
而方卿和没有当过老师,所以他是方大人。
方大人说:“当然啊.......这江湖又不单单只有恩怨情仇,还有大江大河,山川湖泊。”
容小龙说:“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也是疑是银河落九天。还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江湖,还是万卷书外的万里路,还是心中的丘壑,是眼中的长空。
是大雨后的庐山,是黄昏的大漠,是海市的蜃楼,还是雪山的银湖。
这一切一切,都能够在书中寻到。那书海浩瀚,卷山高叠,只要是有若渴求知欲,只要是耐得住无边的寂寞,都能够有读到这一切的机会。
书卷的有趣,就是可以不动方寸之地,领略天下奇闻异事,名山大川。
但是书中听不得江声滔滔,也嗅不到海水腥咸,也听不见驼铃阵阵,感受不到大漠的荒凉。他见闻书中,旅人行至大漠,口干舌燥,垂死之迹,眼见面前有天女舞蹈,体态曼妙,顾盼生姿,脚腕细白,坠作响金铃,雪白肌肤,清凉无汗,动作之间眉目冷傲如冰雪。
在这样烈日之下,宛如那天山传闻的雪女一般。
旅人何曾见过这样景象?
只觉头顶烈日都被消磨不见,只见阵阵雪山拂过凉气铺面。
这样幻觉加持,竟然让旅人活活走出了大漠。
而在另外一本记载天山书中文曰,天山山脚,肉眼可见白羊绿草,远处便是重重林木,若非如这草地林木,那么雪山吹风,就会严厉似刀,割在脸皮之上,如被利甲狠刮。
这一切。方易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烈日当空直晒是个什么感受,他自小就受祖母宠爱,少年时候连第一次学骑马,祖母都要在旁边不错眼珠的盯着,还必须父亲再三和祖母保证那那匹温顺,不会发狂。但是即便如此,祖母还是担心。
祖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家中也是明白的很:祖母的小女儿,方易的小姑姑,在十二岁那年骑马的时候,不慎从马上摔下去,当场断了脖子。
祖母也是在当时白了满头的发。
这件事情成了方家的痛点。祖母也因此,生怕方易也如此。祖母不敢说,
方易因为这样缘故,和祖母的沉痛爱意。
他的马术也算不上精湛。
他和楚家小姐成婚之后,另外开辟了府邸。
方家的祖宅不在金陵。方易可以大大方方在金陵的官邸给娇妻辟一片跑马场。
楚家小姐喜欢红衣,爱穿斤装,配金色发冠。她如此骑着一匹踏雪宝马在烈日下御马飞驰,迎着风回首对方易一笑。
方易觉得,倘若那书中大漠烈日如斯,他做旅人,必然不会跟着那幻境中的天女走。
他不曾见过江湖,楚小姐也没有见过。
但是楚小姐见过大漠,见过真正的沙场。
他们一文一武,即便不能真正战场并肩杀敌,却也能做到珠联璧合。
......
方易二十二岁。
遇到了自江湖而来的雁回楼。
那个时候雁回楼也不过二十六岁。不论婚嫁,也不爱美人,江山美眷,在他眼里,都不如风流天下的自在,和他手里的回楼宝剑。
雁回楼是江湖传奇。他的出身,师门都已经无从可寻,连他的年纪模样都成了传奇。
但是他的传奇更多的不在于他的武功或者剑法,他也没有任何的暧昧风情。世人都知道他纵横江湖,无人能敌,他行走天下,只为求一知己。功名利禄,与他都成浮云。
他是个江湖侠客,却有一身的魏晋风骨。
雁回楼大幸,他果真如愿遇到知音。当时雁回楼尚且只有二十六岁。
雁回楼在金陵的悦来客栈饮酒,他酒量很好,千杯不醉。一口烧鹅,一碗烈酒。看得身边那个眉目如画中仙的年轻公子一脸受惊。
那公子一声锦缎长袍,从头到脚都是精致无比,连腰间随意一块玉佩,都可以抵下这整间酒楼所有。
悦来客栈并非只有豪侠正派人士了,那小公子招摇无比,不管是容貌亦或者打扮。恨不得天下皆知他是个权贵公子。
恨不得让整个悦来客栈的恶徒都知道他是个肥羊。
且还是个花容月貌的肥羊。
偏那小肥羊浑然不知。依然等着一双好奇如小绵羊一样的眼睛看他。小公子穿银色缎面袍子,面色也白,唇色红润,真如一个天真羔羊。
偏羔羊组词,头一个想到就是待宰。
雁回楼酒意正酣,心情愉悦。便朝这小肥羊,不对,小公子招手。
小公子是真的傻,就那么走过去。
端起雁回楼斟过的酒,仰着脖子要一饮而尽。
那可是悦来客栈最烈的酒,没有酒量的光是闻闻都要发晕。而这小肥羊,不对,小公子一看就是喝着甜醉芬芳的桃花酿梨花白和青梅桂花酒的。
如何忍的下这样的?
当时就晕乎乎,真成了个挂着傻笑的小肥羊了。
真是小肥羊,小公子的脸原本还算是有个小小尖下巴,结果这半碗酒下去,脸就给肿了——自己捏的,他强行支棱自己的脸,还是动摇西晃,就使劲支棱,把自己一张粉白的脸给揉捏成了个面团。
雁回楼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
雁回楼笑:“你不是江湖人,怎么来这里?”
小公子傻笑:“我喜欢江湖,想看看江湖人什么模样。”
雁回楼说:“你当来见猴子?”
小公子理直气壮,大约这样的理直气壮也有一半是因为醉了酒的缘故,否则这样家世出身的小公子,断然不会有一天想到自己会用这样音量说话的:“他们也没有见过权贵人家的公子啊!我看他们,难道他们不也在看我?都是看猴子。我还算是个美猴........”
雁回楼笑的要喷酒:“你还美猴,我看你是个肥羊。”
小公子嘀咕:“......那也是好肥羊。”
雁回楼好脾气:“你说的是。”
江湖即便是无人不识雁回楼面目,难道还会有人不知道回楼宝剑?这江湖大名鼎鼎,号称一剑斩千人的回楼剑,如今被那个小公子当成了枕头垫在了胳膊肘下,小公子浑然不觉,呼呼大睡。偏那雁大侠却毫无计较,只一双温柔眼神从小公子身上收起,在回首时候,温柔眼神已经冻结如天山上交加风雪。懂得那些刚刚还在打着恶意念头的江湖黑道闻风丧胆,腿软而逃,连奔八百里。
这是雁回楼和方易的初次相遇。
二十二岁的方易,当时早就有了第一个孩子。已经为人夫,为人父的方易,当时在雁回楼的眼里,还如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一般。
“你有二十二岁?”雁回楼笑,“确实有意思。”
“我当然有二十二岁,”方易说,“我儿子都两岁了。”
这下雁回楼果然面上有了吃惊之色。
看到这样的吃惊,方易就有了得意神情:“不光如此,我还要立刻去江南上任。”
方易说。
“江南如此之大,方小兄弟要去何处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
雁回楼笑:“杭州好。我最爱杭州。”
“胡说,你昨日才说,金陵此处,可久居。”
“不胡说,不骗你。金陵好。杭州也好。”
杭州真好。
江南也好。
雁回楼每年都会到江南,寻小方大人,喝酒,赏花,聊天,作诗,快意爽朗,忘却岁月。这样的岁月再忘却,岁月却也还是过。
九月杭州,桂子飘香时候,杭州还热着,小方大人就开始张罗指挥仆人在自家院中铺一大块干净绢布,去迎接抖落的漫天桂花。
那桂花如雨落,香气充裕,满园飘香。桂花可以做桂花蜜,桂花酒,桂花糕。
雁回楼一开始还会和方易一起喝杭州的冰镇的米酒和桂花酿。后来还是嫌桂花酒甜醉不过瘾,就自带酒水上门。
方易依然酒量不好,只有小方夫人尚且能和雁回楼对饮两杯。
雁回楼在这样的甜醉夹杂着烈性的酒香中,和方易说江湖。
雁回楼每年都走江湖,每年都回杭州,把眼见的江湖说给小方大人听。
多年都如此。
小方大人曾经说:“你总来江南,大约见惯了这江南的风景。我读万卷书,却不曾真正走过万里路。我想看看。”
雁回楼问他:“想看什么呢?”
小方大人说:“看大漠,看雪山,看大海,看森林。看草原。想看看大漠是否真的有‘长河落日圆’景象,想看一看草原上风吹草低,是不是真的会出现牛羊。”
雁回楼说:“其实你可以辞官一年,我带你去见一见江湖?”
以往都是雁回楼笑话小方大人心智单纯如孩子那样。
这一回反而是小方大人开始笑话江湖的雁大侠了:“哪有那么容易呢?”
小方大人说:“我有妻儿在身旁,祖宅还有祖母和亲眷,我以探花郎身份直接做到杭州知府,你以为是陛下厚爱?当然是厚爱,但是厚爱的是我们方家。多少人盯着方家呢.......我若是忽然辞官,走的痛快,回头,若是方家出了什么乱子,又去哪里找我呢?”
雁回楼说:“你这样,如风筝。飞再远,还是有线牵引。”
“不好吗?”小方大人说,“我总是要魂归故里的。雁大侠不是么?”
雁回楼沉默很久,好久,才说:“我的故里,不是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