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帛的第一反应就是若离在胡说八道。
若离怎么可以呢?
可以能够用这种冷静到近乎麻木的表情说出来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赵帛几度张嘴,都没有能够发出声音。
他们说话的时候并非当着那几个护卫的面。而是走到了一边再去详谈的。
大约若离也明白她即将说出口的猜测十分的可怖和吓人,那些护卫虽然都或多或少的有过江湖经验,可是这比较容氏的那些接近于志怪诡异的事情来说,那些江湖经验根本不足以说明什么。
江湖人,还是只要知道江湖事就好。
对于志怪诡异,还是学术有专攻的强。
若离这一回才明白为什么徐长生这么多年来,都在江湖上寂寂无名。想必并非是因为什么武功平平,要知道,单单徐长生可杀不予楼贺兰愿这一点,就足够让他成名江湖了。
可是到现在,徐长生依然身在江湖,隐蔽江湖。
偌大的江湖,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江湖成了他的庇护所,暗礁,深林,地道等等,皆成了他躲避的地方。
若离说:“这么多年了。想必厉鬼这个事情,徐长生前辈也是知道了。可是你看他,守着一个秘密,那么多年也没有说叫第二个人知道。”
赵帛道:“你又是如何这般的肯定?”
若离立刻说道:“这类事情,志怪悬疑的,能是一般人接受得了的吗?对于江湖人来说,哪怕是杀人如麻的魔教教主存在江湖,都不如一个能够创造厉鬼的家族存在来的恐怖和惊悚。这种算是真真正正的奇闻异事了,徐长生如果想要泄密,他在泄密之前,难道能够真的保证收到秘密的那个人能够守口如瓶吗?”
有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能?他们不就是知晓了容小龙的存在也知晓了厉鬼的存在的一批人吗?不也同样保守了秘密吗?
赵帛如此想着,脱口道:“我们不就是吗?”
若离轻轻一笑,这一笑虽然看不出来有什么格外分明的态度,可是也并不算是很友好。
若离说道:“真的吗?我们知道这些事情,当真是容小龙深思熟虑之后,主动托盘而出的吗?”
赵帛一愣。
他之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赵帛还未来得及细细思考,若离那边已经给他分析了起来。
若离指了指自己:“我一早就知道我是容氏的人,即便是容小龙之后不会从鬼的嘴巴里知道这件事情,方大人也会早晚据实已告的。”
“而你,你们赵家原本看着好像和容氏没有什么关系,相比较陌氏和容氏之前走的很近有过联系,你们赵家好像显得十分的局外人。可是后来发现,你们赵家的庄园,恰好就盖在了之前容氏的界面上。”
若离说:“至于月姑娘,虽然目前还不太明了,那也是我们不明了。看容小龙对她的态度,她只怕也是有着牵连的。”
若离在赵帛面前花了一个圈,无形的圈把自己和赵帛都包括了进来:“我们都在这个圈子里。逃不掉的。即便是一辈子没有关系,也是有人刻意把那个人踢出了局。可能你的叔叔并不想要你参合这事来,可惜了,天意逃不过。赵家的家主,大概死活也不会想到,你出门逛个街,就能和容氏指路人给打了个照面。”
若离的笑意有点无奈的那种认命感。
赵帛也配合一般,露出了这样的一个笑容。
赵帛的笑容转瞬即逝。
很快又陷入了忧伤中:“可是,若是真的这般,我们就更加不该让容小龙知道不是吗?”
若离反问:“这是什么道理呢?”
赵帛喃喃道:“他不该肩负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若离又反问:“那些是不属于他的呢?”
赵帛一愣,他听到自己在反问若离:“哪一些又是属于他的呢?”
赵帛站着不动,垂下眼睛,不去看若离:“想必你我都知道鸡鸣寺佛果,旁人无知,百姓即便是京城中的,也有很多是不知道佛果真实身份,就连当时淮南王率军包围白塔寺也是过往云烟。他之所以可以坦然活在朱姓的眼皮底下,是.......”
“是因为自己挖掉了自己的眼睛。”若离接了他的话,“一个容氏的指路人,挖去了自己的眼睛。等同于是把自己的灵力归还给了神佛。所以他成为不了皇室的障碍,所以他能够活下来。”
若离说到这里,看了看容小龙所在的方向,这个角度,这个位置,什么都看不到的。只有对面屋顶上,那个还在把自己摊开成一个大字一样在晒太阳的护卫。
若离说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那些逼迫容小龙的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赵帛不吱声。
若离幽幽叹气,说:“若是容小龙一直都是如此,不想争不想斗,他就只能够永远被动。别人可能不会打他吧,可是会利用他去打别人。我们即便是还是小孩子,会受到欺骗,可是好歹好歹,我们只会被人给骗了,而不会被鬼给欺骗。——我们被人骗了,好坏还能够将来抓到那个骗子打一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鬼呢?人死万事空,鬼有什么好怕呢?来世吗?还是魂飞魄散呢?别去衡量一个鬼或者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坏心眼或者自己的自以为是去极端到什么程度。”
赵帛脱口说道:“不是还有我们吗?”
若离很认真问道:“‘我们’是个什么范围?”
赵帛说:“我们的意思,就是赵家,陌家,以及.......”
他忽然卡壳。
若离喷笑:“你想要提方大人吗?方大人何德何能啊?他为人臣子,要为了一个和他八竿子扯不到的一个江湖少年,或者说,叛国的遗留,去挑衅当今天子吗?”
赵帛沉默。
若离继续说:“还有陌家,陌家明显,没有这个打算。陌家的家主如今是陌如眠。陌如眠是看在了方大人的意思上,要陌家收了容小龙教习剑法,之后如何,那条路还是要容小龙自己去走的。陌家可以站在容小龙的背后,但是绝对不可能为他遮风挡雨甚至让他蒙蔽眼前视线,毫无顾忌的往前走。”
陌氏的陌如眠接下了那把雁回和南声,就表示陌如眠以陌氏家主的身份,已经同意了成为容小龙的铠甲和靠山。而方卿和之所以会去选择陌氏而非和容小龙本人交情更多的赵家,也定然是经过考量的。
——容小龙一个人势单力薄。他对于赵家没有任何的恩情,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他固然是认识赵帛没错,可是在赵家,权利的中心是赵小楼,而并非赵帛。赵帛是下一任的家主,而非这一任。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要赵帛一天没有坐上家主的位置,赵帛的交情,赵帛的私心,就一天都起不到太大的作用的。
更何况,若离有点冷酷的想,若是赵帛将来真的坐上了执法世家家主的位置,他可能反而不如现在畅快淋漓了。
赵家可是执法世家,江湖中绝对中立的存在。
天下可能没有完全居中的云,也没完全对成的一片叶子。可是这天下,这江湖,赵家必须绝对中立。
什么叫绝对中立呢?
就是两方门派相杀,即便是其中一派是赵家家主的红颜知己,他都要绝对公平,看看谁家死的人多,谁家活的人少。
绝对的中立需要绝对的冷酷。
而如果到时候容小龙被朝廷和江湖两方追击,江湖上的人煽动要把容小龙拖出去交给朝廷,作为中立的赵家该如何呢?
是力保扶弱,还是跟着踩一脚?还是少数服从多数?
这个赵家不可以直接下结论,还需要另外根据实际情况去考量。
反正赵家不可以斩钉截铁表示他会永远站在容小龙这边。即便是知道以容小龙的为人,不可能会做出那些诬陷的事情。
当然会有诬陷,江湖人最讨厌仗势欺人以多欺少,这些陋习都是江湖人留着去数落和瞧不起官场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吏的。他们如何能落人口实?这既然要群多去欺负一个落单的,当然要数落一些罪状。
当然,无事生非,无中生有,欲加之罪,也是江湖人所鄙夷的。
可是,如果无事生非无中生有欲加之罪的前提是保护江湖平稳安乐,这好像一切就功过相抵了。
江湖人就是这样去自我安慰的。
赵帛是江湖世家的子弟,他虽然还算是天真,可是不至于天真到觉得江湖人是完全磊落光明的存在。
他也跟着若离扭头去看了看容小龙那个位置:“他毫无准备的出现在这个世间,这个江湖,真是为难他了啊.......”
是啊,好为难。
这世间万全准备,只等候那个人出现,那个时机成熟。可是说白了,容小龙就是那个人,容小龙就是那个时机。
他出现了,他的双眼也打开了。
可是,他没有准备好。
然而这一切,被蓄势待发,等候良久的那些人,忽略了,无视了,回避了。
他们不在意。
他们只是要一个容氏的人罢了。
那个人只要姓容就可以了,只要开了眼就可以了。甚至可以说,他最好最好,一无所知,天真愚蠢,任人摆布。
最好一个木偶人最好。
而且,要是一个听话的,毫无灵魂的木偶人。而不是像当初容白手里的那个,容白矜矜业业,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把那个木偶送上了龙椅。
王座好像是一个开关。或者说,是个可以把灵魂注入木偶的魔鬼。
穿着龙袍的木偶坐上了龙椅,忽然就生动了起来。
生动的一个表现便就是他会做主了。
他做的第一个主。就是灭了容氏的满门。
多有意思啊。
其实仔细想想,那个王座不一定只是特质王座。它是权利的象征,是财富的来源,是一切的开始。
它可以是王座,可以是宰相,可以是一个国师的位置,或者说还可以是一个身份,一个江湖地位,一座金山,甚至一箱黄金。
皆可以成为复活木偶杀死牵线人的契机。
牵线人不一定会舍得弄死他精心培养的完美木偶。
可是对于木偶来说,一个牵线人不过就是几根束缚它的,牵引它的线条而已。
谁能预料得到木偶的动作呢?大家一心一意的都盯着牵线人的举动,大幕没有拉开的时候,大家连一丝的眼神都懒得分给到木偶身上去。哪怕是那木偶的手上拿了一柄匕首,观众也不会有什么危机感。
谁能料到木偶会忽然挣脱牵线人的制衡,谁又能料到木偶会忽然动作,把那柄匕首捅到牵线人的脖颈动脉上去的呢?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
观众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人阻拦,无人出声,也无人质疑。
可是谁又都不是瞎子。
木偶杀了牵线人。
木偶能登场,能上台面,都是因为牵线人。可是如今呢?
木偶杀了牵线人。
不必去堵悠悠众口。
因为悠悠众口不敢张扬——台下牵线人的血还没干呢。
赵帛心里说道:“如果说一开始容白当时就是做了牵线人,陛下就是个木偶。这点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其实从一开始,那个木偶就有了灵魂的。”
表面上看,是老皇子当时被容白这个牵线人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王座,可是其实从头到尾,那个木偶的眼睛里都是闪着光的。那个光,就是王座的颜色,金光闪闪,尊贵非常。——若非是木偶本身对于王座的渴望,若非本身木偶的欲望,即便是牵线人所有牵引,那个木偶也不会如此顺畅的抬起走脚,看着轻快又稳健地,一步步走向那个最终的目标,那个王座的位置。
而容小龙也是一样,那么多人,那么多方的势力想要让他成为木偶,他们来做这个牵线人,也得容小龙配合啊,配合这些人,配合着这些欲望,抬脚,抬手,步伐轻快,稳健地,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一双脚一路往前,一双眼睛永远直视,不见周围硝烟弥漫,也不见脚下血流成河。
他要陪着牵线人一路走到最终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然后等到最后,看看到底是谁,才能把谁,推倒那片火海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