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帛知道,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小叔叔赵小楼不喜欢容小龙的那个师父。就连方卿和也是对于那个师父疑虑重重。尽管容小龙是在下山之后才开眼的,但是这不代表那个在山上做两袖清风状的师父就可以真正的置身事外与己无关。
这确实也是赵帛想不通的地方。
就算是那个师父真的世外高人好了,为什么这个世外高人,把容小龙给捡了回去,一不教武功,二也没拦着容小龙去主动学武功;虽然容小龙学武功是因为阴差阳错去认了字才学的,但是如果那个师父不想容小龙去接触武功,那大可以把装着武功典籍的箱子上一百二十把锁头给锁个严严实实.......
就不行容小龙会求知欲迫切到那个程度,当场去跟锁匠拜把子......
赵帛越想,越觉得容小龙的那个师父未免也太渣了。
就好像那些玩弄了姑娘们感情的风流,不对,下流的纨绔子弟。
不主动(容小龙的师父并不主动教容小龙武功),不拒绝(容小龙想要学武功的时候也没有阻止过),就连容小龙去私塾上学学着写字,那也和自己没关系,是山下私塾的先生多管闲事,他只是没法拒绝而已。.......反正综上所述,说来说去,对于容小龙后来闯荡江湖的想法的诞生,包括容小龙那一身比上不足,比下也没有有余多少,童子功功底一塌糊涂的武功,他的师父没有半点责任。
就算是将来容小龙不小心死在江湖风波中,他的这条命,算账也算不到容小龙的师父头上。
.......
对于这样看来,容小龙的师父要么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故作姿态,其实根本没有真才实学,都是一肚子的草包而已。他捡了个不要钱的徒弟,说是徒弟,其实就是个仆人,这个仆人不光可以伺候他,还能赚钱养家。
这些事情,容小龙说过。
不是赵帛编的。
几乎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赵家的小少爷长大的赵帛,如果不是听人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鸡苗。——那不就是小鸡崽子么?
结果不一样,容小龙很认真的说,鸡崽子是所有小鸡的统称,但是鸡苗不一样,只有小母鸡的鸡崽子才能叫做鸡苗。平常人不会养很多公鸡的,小公鸡崽子没有用。
小母鸡长大天生会下单,但是如果想要蛋孵出来小鸡,就要在鸡窝里养一只公鸡。如果只是想要鸡蛋,那公鸡就不需要。
不是家家户户都要要个打鸣的公鸡的,一个村子,养个两三只公鸡就够了,那嗓门,山下公鸡打鸣,半山腰的容小龙梦里都能听到。
因为没钱,容小龙只能砍柴到山下集市上卖点钱,买一些鸡苗鸭苗,带回山上养大,下了蛋再送到集市上换钱,换些米面布料和盐。
容小龙一开始不需要孵小鸡,所以没有买小公鸡,后来他觉得可以圈一块空地养一窝小鸡,但是后来刚刚借来的小公鸡就在当天半夜被山里的黄鼠狼给咬死了。
穷人的人生总是要吃教训的。
吃了教训的容小龙,很快学会了到了太阳下山之后把鸡鸭鹅赶到柴房里锁好,第二天再放出来。这些东西,都不是容小龙的那个师父教的。
包括布料还要选粗布的,因为耐穿。盐巴也要买粗盐,比细盐便宜一半,不过那不是官盐,是私盐,买的时候要偷摸摸的去买家后门做交易,带回去之后,再用石臼慢慢地磨成细盐。这个过程又辛苦又费时间。可是对于穷人来说,时间和辛苦是最无用的。也是唯一能够省钱的法子。
穷人有很多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省钱法子。是赵帛这也衣食无忧的小少爷不会明白的。
赵帛不需要明白,所以赵帛的师父就算是不告诉他,也不算是失职。但是对于容小龙来说,这些东西他都应该知道,但是他却是在自己受到教训或者是别人告诉的。
而这些,都是山下的婶娘和村子里的人说的这些告诉了容小龙生活必备技能的人,是婶娘,是小嫂子,是姐姐,是大叔,是大爷,是村长,是大伯.......都不是师父。
那个什么都没有教授给容小龙的人,才叫做师父。
可是这个师父,到底教了容小龙什么呢?
赵帛不知道。
他只是愤愤不平罢了,或许是今天实在是心情很差,也或许是两个人好容易有一天时间没那么紧张,也或许是这个如月色一样的烛火。
赵帛对着容小龙说道:“......你的那个师父,什么都没教过你.......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师父。为什么会被成为师父。”
容小龙一愣,看了看发问这个问题的赵帛。
赵帛回看他,笃定容小龙不会生气,因为他也不是质问,他只是疑问,他不明白,所以问了。
容小龙没生气,只是叹了气,说:“这个问题,你叔叔不是也问过么?我也回答了。没必要说第二遍的。”
赵帛一愣。
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之前在赵家庄的时候容小龙关于这个问题的回应。
当时容小龙回答的原话是:“我总要有个亲人的。”
他当时的回答挺心酸。心酸到赵小楼当时就没有再问下去。
容小龙讲:“我没有父母,一开始就没有。我从来没问过我师父,可是不问不表示我没想到啊.......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何必纠结呢?我若是该有,我爹娘该来找我的,可是既然我身边只有我师父,那我爹娘就是没有。我师父教过我,人不要去纠结那些失去的东西,否则受折磨的只能是自己。所以我不纠结的。”
......
“可是,我总要有个亲人。后来,我在戏文里听到一句话,我听了高兴极了。”
“戏文里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听了挺高兴的。后来,我师父再打我,再不许我吃饭,再把我冬日里丢水塘的时候,我就想着,别人家的小子调皮的时候也被爹妈拿着擀面杖追着打......一样的。”
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这是赵帛当时的念头。如今也是一样的念头。
可是当时容小龙实在是太可怜了。说的太可怜了。以至于赵小楼没办法再问下去。
赵小楼当时有点咄咄逼人了,赵帛觉得容小龙当时近乎于直揭伤疤的回答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想要阻止赵小楼的逼迫。
没想到如今赵帛心平气和再问一遍,容小龙却告诉他答案都是一样的。
“山下的婶娘,不过是教我钱不多的时候,可以买小鸡小鸭养大了生蛋换钱,砍柴的时候遇到的大伯,教我把柴火捆地漂亮些能卖的价格更好,还有教我偷偷买粗盐的奶奶.....还有教了几年字的先生......你们都觉得他们善心,是个好人。他们当然是好人。他们教我如何生活,给我善意。可是,我师父养育了十五年啊......十五年来,我没病死,没冻死,也没有养成唯唯诺诺的个性,哪怕是手头紧巴过,也没有动过一丝一毫去当小偷小贼的心思的......我初次下山,得到的第一笔钱,是我把一群小偷的赃物还给失主,那失主给我的谢钱.......”
......
这些话也是容小龙当初讲过的。
如今再说一遍,语气都是一样的。
赵帛在一瞬间忽然生了一点恍惚:为什么容小龙可以在时隔很久之后,完整的,一字不差的,去重复自己之前回答过的,像是随口相处的回答?
难道........那些回答,是他曾经自己想过,自己对自己提问过,然后又自己解答了无数次的回答吗?
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困惑,然后得不到解答,于是就自己解答吗?赵小楼也好,方卿和也罢,甚至是现在的赵帛,这些提问其实都晚过于容小龙自己。
这些解答,曾经无数次的被他一遍一遍的用来劝说过自己,所以在赵小楼他们提出来的时候,容小龙就顺理成章的背出了很熟悉的回答。万变不离其宗的问题,永远都只会有一个回答,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种境遇,容小龙的答案都是一字不差的。
容小龙背完答案后,总结一番:“我觉得我还挺好的,至少没有变成坏人,被鬼骗过,被人也骗过,我想了想,还是愿意去帮助鬼,去相信人,所以,我觉得我还算是为此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好的地方的。而且.......我的师父和你的叔叔不一样,你叔叔有血缘关系,他必须对你好,他应该对你好;方大人虽然和若离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需要若离,需要若离开眼,所以他也应该对若离好。......而至于我师父........他没这个必要。”
赵帛:“.......”
容小龙冲着他笑笑:“.......我师父不需要我,他没必要一定要对我好。也不是说什么小猫小狗养大了都会有感情,有的人,天生就是不喜欢小猫小狗的嘛,但是不喜欢不代表见死不救啊.......路上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狗崽子趴在路边上要死,如果他不救那小狗就必死无疑了,于是捡回家,给了一口饭,谁也没资格要求他一定要对那个小狗崽非常非常好。”
“我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牙都没有的。村子里的大娘说我可能六个月都不到。如果那个时候我师父不管我,我绝对死定了。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小狗崽子可不一样,养大一个小孩子麻烦多了,我师父明明可以自己去做他隐居的世外高人,结果就因为我,没办法,跑下山去求那些村子里生活孩子的妇人为了我讨一口奶水。后来就是学着熬米粥........换做是我,我也不好意思张这个嘴去请别人,喂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对于容小龙说的这一切,赵帛已经吃不准这到底是容小龙试图在说服他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了。
听来听去,容小龙没有否定他的师父对他确实不咋地,但是,也有解释,尽管这个解释挺苍白的:“.......我师父没有本分应该对我很好。”
行吧。
反正在赵小楼那里,他其实也不关心容小龙的师父到底有没有真心对待容小龙。
赵小楼的原话是:“我也不是容家的人,没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人家的师父,江湖大了去了,什么人都有,人间也大了去了,什么古怪的事情都会发生........容小龙不是还遇到神仙了吗?他遇到一个倒霉的师父有什么奇怪的?”
当时赵帛的原话是:“那到底,在纠结什么?”
赵小楼说:“当然是纠结于.......他的师父,到底知道不知道他的身份?”
赵帛脱口:“当然不........”
话没说完,被赵小楼给打断了:“他叫容小龙.......不是什么方小龙不是王小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怎么偏偏给取了姓容?”
赵帛给问的愣住了。
他回答不出来。
当然赵小楼的本意也不是想让赵帛回答,他只是抛出问题,不管不顾的,一个接着一个抛出问题:“容小龙十五岁,他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容氏被满门剿灭的时候。你想想若离是如何活下来的?若离尚且还是被亲生父母给保全下来的,她的父亲当初为了逃出生路,活生生把自己眼睛给挖了出来,当时要保下来一个容氏的孩子,谈何容易?”
那不是容易与否了,是要不要以命相博了。如果说,容小龙的师父当真是如容小龙想的那样,不过是看到一个婴儿懂得要死,心存怜悯捡了回去养大,为什么,会叫容小龙呢?那个时候,容姓是最为危险的姓氏不是吗?
十五年前的一个刚刚出身的婴儿,活了下来,长大了,还正好姓容。
换做是谁,不说一句胆大包天呢?
容小龙的师父,胆大包天,不光是赵小楼这样认为,方卿和也是这样想的。
“若是当真一无所知,这容姓就无法解释了。若是当真了解详情,这容姓也不好解释。有趣,就好像那个师父早就料到这个难题将来会难倒对于容氏感兴趣的你我,那个人,不知底细,不知善恶,但是确实,是在对我们下挑战书了。”
“容小龙的那个师父,若不是对容小龙的出身一无所知,便是知道的太过于详细。”
方卿和当初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