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很久的事了,几次想说,都又憋了回去,现在就明说了吧。他猜了一圈,总算把那个女孩的名字说了出来。但我却觉得很刺耳,开始为说出来而后悔,心想:“让这件不可能有结果的事儿,在悲剧中无声无息的上演和结束,不是更好吗?”
早已到了行将分手的地方,我们坐了下来,在夜色里彻谈了两个多小时,实在觉得天太晚了,才各自满怀心事的向自家走去,临分别时,我听到了争辉深深的一生叹息。
我真的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了。我感叹自己的命运将在自己预料之中应验了。“我有三个前途,一个早逝;一个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一个平庸无奇的过一辈子。”看来,现在要走上第一条前程了。我身体虚弱,似有什么病,思维也变得迟缓,总是精力不济和精神不振。特别是最近的发现:竟然尿血尿(其实就是尿液呈红黄色,因作息和饮食不当引起的正常反应)!这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不是周宰相总理晚年的症状吗?这不是会死的病吗?难道他的病将在我身上重现了吗?我几乎可以断定是如此了。真是笑话,我还空怀那么宏伟的远大的理想,我还幻想那么美妙的爱情,原来都不过是这庸世所给与我的嘲讽罢了!还有那些数不过来的种种耻辱,我还自我安慰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所必不可少的磨炼,现在看来都是一个多么大的大笑话啊?我的人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大笑话!
我想怒吼,但是发不出声,我也不想就此被人看成是狂人。是神经病。
没有人知道我的异常,我一如既往地在家和学校之间晃荡,但已经部队学习和考试抱有什么希望,也不敢再去想一下甘妹,甚至看一眼曾可能是我的“甘妹”的那个女孩。至于那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理想。早就自己站不住足,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
然而我的屈辱并没有减少,痛苦也更加的多了。浑身的无奈折磨,似全身偷爬满了喝血的小虫子,不停的进攻着,难受到无可忍耐。只能闭了眼。丢下笔,任由身体向后倒去,头搁在椅背上,满面的抽搐,浑身的难受。
……
我为自己平庸的前途命运感到心里一阵抽搐。“不!”我吼出了声,但没有人能听见,没有人能知道一个如此快要死掉的没落者的呻吟声和他的心事以及他无限的苦痛。
我像一个饱经风霜并且苍老的老家伙那样,回想着我短暂的人生,又想起了张永才,“我现在到有了几分他的气质呢!”我自嘲的说,笑出了声。
这笑声无比的凄惨和落寞,很快便停止了。因为我看见。天空乌云翻滚着,其实十分磅礴,似乎千军万马向这边冲来一般。又像是把整个南海都给端来了。很快的南半边天都被覆盖各严实。北边天空显得分外明亮,农人们在田里干着活,地里被绿色浓重的铺满了。我忽然想起了那宏大的理想,这黑白分明的天空,这瞬间巨变的天空,多么像那熊熊燃烧的理想之火啊?可是我的心却再也豪迈不起来。再也燃烧不起来了,我不得不面对现实。至于那理想,犹如一堆干柴。剧烈地燃烧一会儿,便会熄灭的。它起不了什么作用,世界依然还是那么个世界,悲剧还是发生着。
我,何尝不是一个悲剧?随着理想的失败,一个怯懦的可怜虫也跟着诞生了。可我考进时时第一名啊!“别想靠着一会儿的努力就把成绩搞上去!我看我们班时没有那种神童和天才的!”梁老师的谆谆告诫言犹在耳,这给了我重重的一击,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彻底地绝望了。然而我马上就会死掉,何必还说“望”呢?
那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她还是满含着泪水和痴情,呆呆地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话,这目光也确实正在诉说着什么话,但是我却更加地感到自己的无能无力了。我能给她带来什么呢?我不能保护她,而且,我快要死掉了!岁月流逝,我不知道会把这美丽的精灵洗涤成什么样?这将会又是一个悲剧!我叹息着。
预选考试就要到了,我预感到彻底失败的煎熬。只有通过这次考试,才有机会去县城参加下一步的正式的考试,而这预选考试的通过率,不足百分之三,也就是,我们这个总数八十多人的大班级,最多也不过就两个名额。既然我已经退步如此的利害,显然已经不存在什么希望了,我已经感觉到沉沉的失败的折磨了。
我已经几乎无颜再去学校了,我感觉到受戏弄的羞恼,却也只能兀自悲哀了。无人能知道,也无人能理解,在许多人考上学并且高飞的掩遮下,还有一个可悲可怜可恶可憎无能软弱怯懦的我,因为我将是一个被淘汰的一个!
漫步长春中学的校园,无意间看去,看见了什么呢?原以为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黎明,却不知却是一个秋日凄冷的黄昏。黄叶枯草在秋风中萧瑟,破窗更加残缺不全了,碎砖烂瓦洒满脚下,灯泡统统被孩子们用玩具枪打碎了。
《孤星血泪》这书已经看完,那个秋风萧瑟的结尾使我的心底愈加如霜冻了一般的冷酷。我已经把书还给了吕岳峰,并没有出现建立文明朋友的迹象,他正和同事们忙着打麻将,其余还有刘锋,刘伟等老师,在一起惨惨地笑着。
所有的愁和丑把我淹没了,哪里还有美好呢?我的身体已经十分的虚弱了,我已经无力回天了!“我何时才能振作呢?”我有时问着自己,却无法回答它。贾夫磊、秦乾坤他们那嬉笑玩弄的冷漠面孔又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想必他们都顺利地通过预选考试了吧,不然何以这么的轻松愉快呢?然而我又觉得蠢笨的自己是被耍弄了。
忽然间我又想起甘妹来。“甘十九妹”,这世界上仅存的一份美好,现在也离我远去了。不,或者说,她一直就不曾接近过我。或许,“我得甘妹本就不存在!”我懊丧的想。
那个女孩子的影子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可是那是离去的背影,终于,在黄昏的长春街头,一步步地被世俗所吞没了。
我回想起了那双多情的眼睛。似一湖纯净而碧绿的秋水,那样的令人舒畅,沁人心脾,然而马上就消失了。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只能是那一瞬间。多么的可惜!然而,这也就够了。
愁绪聚满了我的头脑,然而感受最多的是身体的衰颓!……
冷风吹遍了原野,天空是聚了又散的云块,丝丝缕缕的任意的荡漾在碧空中,远处的雾霭迷蒙的村落,近处绿意盎然的农田,纷纷闯进我的视线。冷风依然呼呼的吹着,吹干了我湿而碎的心,心干了。也更加冷了。
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对着夕阳,长春中学隐在薄雾中,南边的大秦小学也在薄雾中。
“永别了!长春中学。永别了……”我小声说着,似乎确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夕阳无力的选在西边天上,它的光芒是那么的明亮。透了我的全身,又是那样的无力!
夕阳下。留下了一个拉长的蹒跚的影子……
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会发现你似乎与对方合而为一了。对方的一切,仿佛也变成了自己的一切。你的心也同时交付给了对方。你的一切,也都带上了对方的影子。
那些日子,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正眨着的眼睛,也变成了莫莉莎的样子:那样美,那样多情……
就连走路的样子,那蹒跚的身姿,仿佛也跟她一样了。
背对着夕阳,看着土路上拉长的自己的影子,品味着失落的孤独的挫败感,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
眼见自己的村子就在眼前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
沉浸在失魂落魄之中,没有注意迎面而过的人们。
突然,听到有人喊叫我的名字,回头去看,是姐姐。那是擦肩而过的两辆自行车,她此时正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两个骑车的男人都是邻居的叔叔们,其中一个载着姐姐,另一个后座则空着。
“这么晚,你们干吗去?”我惊异地问。
“去找咱娘去!”姐姐带着哭腔说。
“啊?”
“别说了,快上车吧,路上说,晚了就赶不上了。”一个叔叔说着,骑着车走了。
我和姐姐连忙分别上了后座。
“你妈跟你爸生气了,离家出走了。”一个叔叔回答了我的疑问。
“上哪去了?”
“有人看见她拿着一个袋子,上西走了。”
“为啥生气啊?”
“咱爸脾气太坏了。他两个本来就经常吵架,有时候还打起来。咱娘终于还是受不了了。”
“你爸脾气是有点暴……”叔叔们边安慰着我们俩,边数落着父亲的不是。
自行车在暗色里急速前行,很快就来到了长春街上。
我心里七上八下,非常害怕,如果母亲真的从此离开了家,那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父亲的暴脾气我早也已经忍无可忍,如今又是考学的关头,如果母亲走了,别说是上学,就是能否生存下去,都成了问题。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路灯的街上,被两旁门面里的灯光依稀照亮。街上人影匆匆,有不少都是长春中学的学生,都在低头赶路。
沿路问讯着,我们在街头十字路口转了弯,向北找去。
很快,长春街远远的留在了身后,两旁换成了树木、壕沟和田地,好在有月亮,还不是那么昏暗。
约摸走了二三里地,眼尖的姐姐突然指着路东喊了起来:“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月色下,只见壕沿边蹲着一个白色身影,看上去确实很像母亲。
叔叔们停了车,我们俩赶忙跑过去,嘴里喊着:“可是俺娘?娘!娘!!”
母亲没有回应。只是抽泣着。
我们听出正是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了。
姐姐上去拉住母亲的手臂带着哭腔说:“你跟俺爸生气,就这么走了,……不管我们几个了吗?”
母亲哭泣道:“我受够了,我实在受不下去了。……我都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得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到底是因为啥啊?”我问。
“为啥?还不是因为犁地,我在前面带牛,他在后面掌犁子。话不好好的说,就赶牛骂牛,骂牛也算了,他还骂人。我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就不叫他骂。就因为这……”
听了这些话,我的心也几乎要气炸,回忆着,父亲借着骂畜牲的名头骂人,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上过高中。文化水平高,骂起人来也是一套套的,而且发起脾气来脸色紫胀,非常吓人。我们三个孩子从小受这种辱骂和恐吓惯了,个个养成了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的性格,腼腆而怕人,不敢交际,这便是其中根源。母亲性格本就要强。自然吃不消,每每父亲辱骂到她,必然还嘴顶撞。骂得急了,自然拳脚相向。以前是因为我们三个年龄尚小,不得不忍耐下来,现在却真的忍不下去了。
“又打你了?”我充满怒气地问。
“打倒没打起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不把人当人看。人又不是小猫小狗,是给他骂着玩的吗?”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却有很多句句在理的话。令我记忆犹新,这便是其中一句。
“两口子过日子。哪有十全十美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不是磕磕绊绊的。”跟随而来的叔叔劝解道:“你一生气就这么走了,你这个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还是快点回去吧!”
“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回家吧!”姐姐也借机央求道。
“我不回去!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回去了。我真是受够了!”母亲却根本听不进劝去。
“是不能就这么回去!”我气恼着说。“娘,你别回去了,我也不回去了,咱们一起走吧。我也挨骂挨够了……”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呢,不劝着你妈回去,还叫她走?”一个叔叔听了我这话,当时批评起我来,但很快又被另一个叔叔拉住了,不再吭了。
“就是,你别胡说了。”我正要分辨,姐姐也连忙拦我的话头。
“我是说真的。我也不想回那个家了。一点亲情都没有。天天都是没完没了的辱骂。我早就想逃走了。”我理直气壮地说。
母亲却说:“别乱说。你还得上学呢,你成绩那么好,不考学太亏了。我一个人出去就是要饭也饿不死,你跟着我还咋上学呢?”
叔叔们这才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劝母亲回心转意,他们顺着母亲的话茬接着说我马上就要中考了,赶紧回家吧,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如此劝说了半晌,母亲这才动了心,语气缓和了:“谁说我要走了?我只是一时气不过,出来散散心。都这么晚了,咱们回去吧。”
五个人,两辆自行车,骑车已经载不完了,只好都步行。经过灯火通明的长春街头时,正看见长春中学的几个教师以及副校长等人向北走来。他们认出了我,问我干嘛去了。
我只能语言模糊地敷衍着:“有点事儿……”
“马上就中考了,一定要把中考当成第一要务!别让别的事儿耽误了升学大计!”副校长拉住我的手,殷切而诚恳地说,“你是咱们学校为数不多的几个希望之一,可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别了老师们,下了长春街向家走,半路遇到了正骑车赶来的父亲。这时,不管别人怎么批评,他都以沉默相对。
父亲就是这样,当正处在气头上时,他的脾气一发起来就不受控制,无论多么恶劣的话都能骂得出来,而一旦气消了,又会暗地里自责自怨,自卑不堪。从文革中走来的他,目睹了过多的不公,吃了太多的苦,生活压力过大等等,又加上以前在社会上所受的各种伤害,都会在性格中留下伤痕,而平时的乖张行径,便是这伤痕的反应。按书本上的描述,他这应该是典型的躁郁症,既脾气暴躁,又忧郁悲观。
母亲不识字,唱歌只会“东方红,太阳升……”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干起活来不要命,曾经是多次在公社里干河工时获得劳动模范的称号。书本上说劳动光荣,偷懒可耻,我这光荣的母亲也就因为年轻时过于劳累,年纪大时得了膝关节骨质增生的毛病,如果不喝止疼药,便疼得无法走路。狗日的当年政府并不会因此对她有任何补偿。
母亲最常说的话题是六零年饿死人。当年已八岁的她饿得双腿浮肿,赶着一头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猪在红薯地里瞎拱,每每看到小猪翘起屁股嘴巴前蹄一起上便知道是拱到了烂红薯,便赶紧把猪赶跑,把红薯扒出来。如此忙活一天,再加上沿途摘来的野菜和草根,回家就做成了一顿饭。虽然不足以填饱肚子,但勉强能维持生命。饶是如此,她那个已经六岁的妹妹也还是没有挺过那段悲惨岁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