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异乎寻常的沉默,令江老夫人心头越发不安,难道……这件事是真的?
这个念头陡一出现,便被她狠狠甩出脑海,不会的,陛下是她看着长大的,对她比对当今太后还要恭敬孝顺;自己离宫返回岳阳后,陛下每年都会派人赏赐东西,这次江家遭人陷害,也是陛下一力支持。
这样的陛下,有什么理由派人监视自己,还是早在二十二年之前,那会儿她刚离宫。
念头思转间,江老夫人突然僵在原地,她离宫返乡,就是在二十二年之前,而那个时候,朝堂乃至皇宫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
这位新皇就是现在的梁帝。
旁人以为是先帝留下遗诏,立其为新帝;但亲身参与了这件事的江老夫人心里一清二楚,这件事是有内情的,且很不光彩,也是梁帝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一旦被揭露出来,梁帝虽不至于被逼退位,但一个骂名是逃不过的。
前段时间遍传京城的童谣,就是与这件事有关,所以他才会那么暴跳如雷。
“老夫人莫要心急,且听她把话说完。”胡一卦走过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龙头拐杖交由江怀德拿着,随即扶着摇摇欲坠的江老夫人重新落座。
“你继续说。”胡一卦没有回自己位置,就这么站在江老夫人身后。
“二十二年前,江老夫人助陛下继位登基,陛下感激之余,却也心存忌惮,因为他这位皇位得来的并不光明,一旦泄露出去,就会成为谋朝篡位的贼子,成为文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就算他在生之前,能够压得住这些声音,可百年之后呢?
“所以陛下登基之后,一直在暗中处理知晓内情的文官大臣,孙尚书,刘御史,赵大学士……”
洪氏每报一个名字,江老夫人的心就颤抖一下,别人或许不清楚这些人,但她做为当年事情的亲历者,一清二楚;都是当初参与到帝位争夺战里的那帮人,可以说,梁帝今日能够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上,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那厢,洪氏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些人在陛下登基十年里,先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逝去,有返乡途中遭马贼残害的,有意外落水的,还有寿终正寝的;但……”她涩声道:“那只是表相,实际上,真正要他们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陛下。”
“你胡说……”江老夫人再一次斥责,但这次声音明显弱了许多,也没有之前那样的斩钉截铁。
“老夫人以为到了今时今日,我还需要撒谎吗?”洪氏怆然反问,自从揭露自己身份后,她没有再唤母亲,而是以老夫人三个取而代之,并非她不愿,而是她心里清楚,这一席话之后,江家恐怕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
江老夫人被她问得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抿着唇,维持着最后的倔强与尊严。
在这个短暂的插曲后,洪氏继续说起了当年的事情,“这些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泄露了陛下的隐秘,这是陛下所不能允许的。
“他们不知道,当年那件事后,陛下在他们身边安排了眼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监视之下,其中……”她抬起婉约的眉眼,沉声道:“也包括老夫人。”
江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但紧紧攥着扶手的十指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震惊。
她生下江怀德后不久,便被选中入宫照顾出生不久的梁帝,一晃就是二十年光阴,直至后者登基为帝,她方才离宫返乡。
那个时候,江怀德已经长大成人,还娶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那二十年,她几乎都给了梁帝,那一口奶水,让她将这个没有血缘的皇子,视若亲生,尽心尽力护他,帮他,甚至……为他甘冒性命之危。
而梁帝也一直待她百般尊重,甚至还要胜过太后许多。
她一直很欣慰,认为自己当年没有白白犯险,可眼下……洪氏就像一柄锤子一样,狠狠砸在她心头,一边砸一边还要狠狠嘲笑!
“我奉命来到岳阳,一开始只是在暗中监视,与江家没有任何交集;但陛下不满意,他认为流于表面的监视,不足以掌控一切,所以让我接近老爷……”
洪氏看了一眼身侧的江怀德,那一眼,充斥着愧疚、忧伤、欣慰、感激等等,复杂至极。
“我扮成了一个失去双亲,又疾病缠身的落魄女子接近老爷,老爷怜惜我身世可怜,就租了一间小院,将我安置其中,还请了大夫替我治病。
“那时候,他经常会来看我,与我说说话,他怕我闷,还会给我带一些新鲜有趣的东西。”说起这些的时候,洪氏眼睛微微发亮,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我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流落街头,后来被人看中,带去豢养在暗营中,那个时候,我大概十岁;每天接触的都是一群冷冰冰的人,他们教我武功,教我读书,教我潜行藏匿之道,却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
“虽然不用再为食物发愁,可一旦没有完成他们交待的任务,就会招来一顿毒打,然后第二天继续。
“有一次,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化脓,我躺在床上发了整整三天的高烧,没有人给我请大夫,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
“暗营的理念就是强者为王,若是熬不过去,那死了也就死了,反正他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孩子。
“我命大,硬生生给熬了过来,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想要活着就一定要变强,比所有人都强;所以,我拼命地学拼命地练,别人睡觉吃饭的时候,我还在练剑;在那里,我就是没有感情的野兽与机器。
终于,在杀了五个同为暗子的同僚后,我被允许离开那里,替暗营做事,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自己的主人是当今皇帝。”
“慢着。”江老夫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打断她道:“你说你从十岁起,就在暗营,那距离现在,至少有将近三十年了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