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流的如此堂而皇之。
对面的回答就是寒光飞掠,又一个什么汹汹砸来。
这脾气,赵阙笑着一闪身,衣袂飘飘间,方才站的地方砰的一声,上好的螭纹玉觚就这么裂了一个口子。玉片四射迸溅,险险擦着他颈边而过,再晚上个一时半刻,他的性命可就交代了。
赵阙笑容更大,斜眼睨她,“谋害当朝皇子,该当何罪?”
文初这才似认出他来,假笑一声,“原来是殿下,真个罪过,下官还当是哪个下流无耻的登徒子。”
“下流无耻……”
“殿下切莫对号入座。”
两人相视一笑,一个冷笑森森,一个兴味深深。
视线隔着一个池子交汇,似有火花噼啪一闪,恰好外头传来婢子的脚步,显然被方才的响声引来,“公子,可是打碎了什么,婢子来收拾。”
“不用,沏一壶好茶来。”
“是。”
片刻后婢女送了茶来,只着了身轻纱,举着托盘走的步履盈盈,正是还没轮到的第四个。文初看也不看她,伸手接过来,径自摆在了池畔,“出去吧。”
婢女有些不甘,偷眼瞧着她,见她月色下只着了中衣,发丝湿漉漉地垂着,微垂的侧面更似女子一般好看,清雅风流。然微侧过来的目光,却又剑一般的利,想说的话顿时忘了个干净,脸色一白,碎步跑了。
“艳福不浅。”赵阙这才慢悠悠晃了出来,透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文初冷笑一声,朝茶盏一侧点了点下颔,示意他坐,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气儿,“殿下整日想着这些,可小心铁杵磨成针。”
赵阙似笑非笑,坐下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倒茶的手一抖,险些泼出去。
这人!
明目张胆耍流氓!
文初抬眼似不认识他般,几乎想伸手试试他可戴了人皮面具。男人却悠然地很,大大方方任她看,脸皮厚的让她反应不过来,“殿下真让人意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以为上一次一番拒绝后,以这人的骄傲必不会再提此事,却不想他非但没退,反倒变本加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初忍不住往他那处瞥了眼,真个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的男人更厚颜无耻地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文初这次没手抖,回的飞快,“殿下爱看窈窕美人,回去揽镜自照便是。”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想知道你的意思,只想知道那刺客……”文初抬起眼来,“可是你派的?”
赵阙长眉一挑,摆了那缺口的螭纹玉觚——想知道,斟茶先。
文初几乎让他给气笑了,伸手执起壶来,给这大爷斟了茶。却不知她衣裳穿的匆忙,袖子卷在小臂上,露了一截皓腕,霜雪的白皙,像秋天里新采的嫩藕。
赵阙眸子微眯,昨夜里那一番旖旎就这般袭上心头。
看了良久,直到文初收了手,他仰起首来,一杯茶一饮而尽,化去了喉间微渴,“不是。”
不是……
文初仔细看他眼神,觉得这话似乎没完,但是这两个字本身,却不似在骗她,便听他又道:“我若要刺杀,早也便做了,无需等到今日。”
这倒是真的,上一世的他,宁可选择远走草原,知道皇帝薨后方才回返——七年的时间,他都等得,又何况如今?文初点点头,“你知道是谁。”又给他斟满了茶。
他却不答,指尖在玉觚的缺口上把玩着。
文初便也不问了,“芳林园本是偏僻,除了偶有妃嫔戏游,寻常无人涉足。园外就是林子,直连羽林卫的校场。巡视分上下两班,每班六组,每组四人。适巧皇后寿宴,守卫再抽离近半数入宫,巡视便由六组缩为四组,正是薄弱之际。”
赵阙嗯了一声。
文初就接着道:“对方动手在亥时,戌时正是守卫换班的时辰。当时少了四名守卫,当值时失踪,换班的人没敢声张,给瞒了下来。”
“嗯。”
“那是不是可以假定,刺客是戌时前入林,至少在园子里守了一个多时辰?”
“合理。”赵阙笑睨着她。
“那就怪了,以尸首的数量来看,足足十六个,巧了那日方下过雨,地面泥泞,这么多人必有诸多痕迹。可后来查证的结果,寻到的脚印竟只有一人,另有一道清晰的轮印;倒是后来明腾飞寻到殿下的地方,多了诸多驳杂的印记,十分的浅,像是横空出现在了那里。”
说完屈指瞧了瞧池畔,指尖和白玉相碰发出笃笃的声响,就似她语中笃定,“这就有两个可能,要么,刺客是两个人,一人不便于行,乘坐轮椅;要么……刺客有十六个,其中十五人坐在同一辆板车上,待到殿下赶到,厮杀惨烈中,对方尚有时间把板车给烧了。”文初盯着他,同样笑睨回去,“殿下,你怎么看?”
殿下没发表看法。
他的全副心神,都在眼前张张合合的唇上。
鲜红欲滴,引人垂涎。
昨夜,这张唇尚在他唇下辗转磨合,相濡以沫;今晚,却又笑意柔婉,言辞如刀。
视线掠过她唇角伤口,赵阙轻笑一声,“怎么弄的?”
这话题不要转的太快,“咬的。”文初随口答。
“谁咬的。”他也似随口问,只嘴角笑意更甚。
“还能是谁?”当然是她自己。
“唔,你忘了,”看来还得加深印象,他话锋一转,忽而慢条斯理地道:“当日你挟持呼延跋,他未尝没有顺水推舟的意思,那一战中草原十三部里,鸟氏部、贺遂部、破六韩部,挛鞮部,四个首领三死一伤,尽是反他上位之人。战后这四部群龙无首,呼延跋顺势整合,已换上了心腹中人担任首领,凡不服者戮其九族。”
这一通话下来,文初开始还诧异于那一句“你忘了”,听到后面,不由一皱眉,“无人反对?”
“怎会没有,但一来他背后有乌兰暗助;二来是铁伐诸部明面上的支持;三来么,他负伤而回,佯装设宴请罪,宴上出手雷霆,太过突然,反对之声尽被震慑,缄默不言。”
“滹毒部呢,那个独眼首领可不像个会妥协的人。”
“孤掌难鸣。”赵阙笑着给她斟了杯茶,在哗啦啦的茶水流动声中,嗓音清润,十分的好听,“也是孤注一掷了,趁着呼延跋出使南朝,滹毒部必定生事。而呼延跋也留了后手,若无意外,待他回返之时,就将是草原新的单于。”
“也就是说,上次那一战,草原虽输了,呼延跋却赢了。”她一直觉得后来的呼延跋配合的太好,虽说有重伤的原因,但离开帐子之后,对方一次逃跑的尝试都未做。
原来从那时候,他便料到反对派必定会趁此出头,而那些出头鸟,必将在南朝一战中损失惨重——他便将计就计,趁着被她挟持的同时,也借由南朝的手铲除异己。
太狠!
为了坐稳那个位子,不惜损失近十万的草原儿郎,为他铺就出一条尸山血骨的血色阶梯。
而此刻,文初下意识向北方望去,沉沉夜空之上,她自是看不见什么,却知道遥远的那边正酝酿着一场内乱,许是已结束,许是将要开始,也更有可能正是此刻,战马嘶鸣,刀光剑影……
她明白赵阙说这些的用意,是想告诉她,呼延跋生性残暴,他与她指尖的恩怨,还没完。文初嗯了一声,伸手接他递过来的茶,一句“呼延跋是老单于最小的儿子,乌兰这个公主又从何而来”尚未出口,就听赵阙轻笑了一声。
伸出的手,被他握在了掌心。
顺势一拉,她失重上前,下意识侧脸看他,正正迎上了等候多时的赵阙。
一吻。
落在唇边。
文初倏地一震,陡然僵住。
唇齿相依,呼息相缠,男人的气息笼罩着她,熟悉的檀香气无孔不入。不可抑制地,有什么丝丝缕缕地绕上心头,合着那若隐若无的一点欢喜,涟漪般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转瞬便游走至四肢百骸,酥酥麻麻间,带来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曾相识……
脑中如有什么画面闪过,不清晰,却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般。
文初没抓住,却又迫切地想抓住它。
就听赵阙发出了一声轻而悠的喟叹。
昨晚她大醉酩酊,虽睁着眼,整个人却是茫然的,岂有此刻清醒来的畅快?唇下触感绵软,许是她方才沐浴的关系,温度火热,有幽香往他鼻端钻来,清雅,恬淡,让他本想一触即离的唇停留再停留,几分欢喜,几分不舍,细细地摩挲着……
文初猛然回神。
第一个反应,就是狠狠得咬下去。
然赵阙比她更快,就着唇上细小的伤口轻轻一咬,轻笑着抽了身,抵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这回可记住了。”
轰!
脑中的片段顿时清晰。
一个个画面,走马灯般闪现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他刚才说“你忘了”,说的惋惜又古怪,莫名其妙又意味深长……
这厮!
这厮!
这厮却已然没了身影,眼前空空如也,只有她最早因为这个吻而没来得及问的话,他仿佛明白一般,不知从庄子的何处含笑传音,“乌兰是草原的萨满,在十三部中的威望,甚至高于呼延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