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俟斤的记性不错,对那杆戟杆上绕满了连环云纹的兵器又怎么会忘。

当年在夷播湖边,天山牧总牧监便是拿着这杆大戟作战,还在碎叶城下收服了黑达。

今日薛礼没让偏将出战,而是亲临阵前,他打仗与旁人不大一样,偏将让人为薛将军擂鼓助威,也被他制止了。

俟斤一见他手中的大戟心头便有些惶恐。

手底下那些喽罗头目们往常都很踊跃,今天在马上交头结耳,也不知怎么了,谁都不上前。

俟斤硬着头皮一上去,便被薛礼一戟刺来,他拿狼牙棒去拨,一下子硬是没能拨动,反倒棒头还被戟上的月镰一下子挂住了。被薛礼一挑,他的棒子便像柴火棍儿似地脱手飞了。

薛礼只要就势一戟刺过来,俟斤绝无生理,但薛礼没动,还不敢置信地看着俟斤,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什么意思,“你盯着薛某的戟做什么?”

俟斤提到了天山牧总牧监,没想到,薛礼脸上的杀气慢慢地弱了。

俟斤在碎叶、俱兰城地面也多年未闻丝路督监的消息,根本一点消息都听不到,有机会到龟兹、焉耆去时也打听过,听说他早就不在长安了。

但看了眼前的鲜红印纹,再加薛礼一说,俟斤心中的惊骇是无法形容的。

丝路督监只带着三百护牧队到乙毗咄陆部上打了一圈儿,以近五千人的斩获全身而退,充其量也只算让这里的人认识了他。

但破灭龟兹城苏伐的那一战,才算叫整个西域的人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他。

薛礼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阿史那欲谷像盯贼似地盯着手底下的非嫡系部落,俟斤的力量从来没超出过一千人。

阿史那欲谷拿着独占丝路的利好来忽悠人,让小部落跟着他走。人们当时倒是感觉不错,但大饼还没好好吃上几口,卖大饼的人几乎便要绝迹了。

等城内的几伙人被带上来,俟斤先发的话,要将他们拉出去砍了。

但薛礼伸手制止了他,问这些人道,“丝道乏商,今后还能抢谁?”

连本城的俟斤都给薛将军敲锣边儿,众人战战兢兢,薛将军砍都不让砍,难道是要活剐了他们?

谁知薛礼余者不问,只拿其中三个头目斥责了,三个头目当众被各打了十来杖以示惩诫,然后就这么都被他放了。

薛将军告诫说,今后如若再敢骚扰商道,被他遇到了便是死命一条。

李武听着不大尽兴,“平乱怎不开战。”

高审行问胡商,“你们到俱兰城是什么时候?”

胡商说,“是在十几日前,薛将军带着三千骑兵只在俱兰城一日,又往别处去了。”

“他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胡商说,“看他们的行军方向,去的正该是吐火罗,就在俱兰城的东边。因为担心道上的安全,唐军走时我们也坠着大军同行,不过唐军走的可真说不上快,几日后反倒被我们落在了后边,等我们行至休循部时,薛将军应该还在吐火罗呢。”

高审行忽然想起了早年休循部请封吕氏为瀚海夫人的国书,“玉幕来宾锦车当命……河畔之青麦”,忙问,“休循部有什么动静?”

胡商说,“休循部五千人马正在调动,准备着迎敌,我听说阿史那多贰是碎叶城的兄弟,注定是站在碎叶城一边的,他人可多呀,不算碎叶城的人马,仅是休循部的人马也多过了唐军。”

听胡商说着话,延州刺史的神色上便出现了担心,他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等离开了商队的宿处,延州刺史对苏托儿说:

“这不合常情啊,骑兵怎么还不如一群老弱商队走的快呢!吐火罗也算是西域大国,兵力应该不止一千。”

苏托儿道,“高大人,据我所知吐火罗以前是亲唐的,上次总牧监带我三百人过来时,还曾从吐火罗借过兵呢。只是不知近年什么状况,要我看来,反倒是休循部不可轻视。”

刺史道,“是啊,阿史那多贰但凡记一记先头请封吕氏、被长安回拒的这个仇,碎叶城阿史那欲谷便有个得力帮手了!”

高审行围着篝火、负着手踱了好几圈儿,拿不定主意。

李武道,“阿翁不好啊,既然是兄弟的话,阿史那多贰不记仇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可薛将军还没帮手呢!”

高审行警惕起来,深怕李武再往下说,打断道,“你们是盈隆宫的皇族龙种,连个正经刀都没带,做帮手也轮不上你们!谁也不要想!万一有个闪失,不是太子便是将来的亲王,影响的可不只是我们唐军的士气!”

刺史还有句话没说出来,这几个少年不论哪一个有闪失,崔颖、柳玉如、谢金莲、思晴、崔嫣可都不会放过他,那盈隆宫他还去不去?

郭待聘也道,“伯父说的对呀,我们去了,薛将军手下本来人就不多,必会时时牵挂着我们,那还怎么放得开手,去了到底是给谁帮忙。”

苏托儿道,“怎么办!我们又无权调动当地驻军,兵部无令,通报了消息他们也不会动的。如果此时我身边有三百天山牧护牧队,真该去助一助薛将军的声势。”

他的妻子热伊汗古丽说,“但要返回柳中总牧集合护牧队,一来一回什么事不耽误了。”

焉耆牧场二十名护牧队争着道,“我们不是护牧队了?”

高审行翻着眼睛想了一下,两道长眉下精光一闪,说道,“是不是天山牧护牧总队,得看我们打的什么旗子!”

他下了决心,说道,“老夫自从陪着少王们到了西州,便一直未听到平叛大军的消息,我不说也一直担着心。且不说老夫同薛将军神交已久,既然胡商将消息带来了,我们总不能假装没听到。走,我们去一趟龟兹、且末牧场!”

高审行吩咐一个护牧队,“你速回焉耆牧场回禀罗牧监,就以老夫与李雄少总牧监的名义,让他准备一百护牧队出来,不怕快,速到龟兹牧场聚齐!”

苏托儿立刻明白了高审行的意思,军情牵着每一个人的心,又都钦佩高刺史的主意来的快。

众人趁夜动身,再往西走。

先到的龟兹牧场,大牧监以前也是柳中牧的一个群头,高审行也熟。他向牧官们简要说了来意:要在三座临近牧场抽集三百护牧队,去碎叶。

牧马人们对这个老资格的西州长史不只是熟悉,还有着几分尊敬,没有人有异意,马上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

三个牧场各有护牧分队三百人,每牧拨出一百人来对牧事无甚影响,于是专挑那些机灵、年轻,身手好的,准备干粮弩箭,小伙子们一听要以天山牧护牧队的名义去碎叶城,而且恰恰又是三百人,人人踊跃。

高审行吩咐龟兹牧场立刻弄一面天山牧护牧队的旗子,旗子要大,“天山牧护牧队”几个字一定要鲜亮醒目。这个费点事,正好可以等一等焉耆来人。

随后,他们再赶着去往且末牧场,高审行也要牧场抽出一百人来,牧场即刻行动起来。

高审行了解到,扰牧之事恰恰只集中在了焉耆,而这边的两座牧场几乎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此刻他顾不上想李继的事,但要不要再替李继隐瞒,高审行心里有了摇摆。

两天后,等他们又回到龟兹牧场时,焉耆牧场的一百人已经到了。

郭待聘跟随高审行的这些日子,简直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了,这个人不愧做过多年的州刺史,行大事一点不拖泥带水的,讲话也极具鼓动性。

“娃娃们,你们举了这面旗子,便不再是分牧的护牧队了,你们是天山牧护牧队!碎叶城阿史那欲谷是怕死了这个名头的!如果你们谁胆怯了,来看看她——热伊汗古丽,十年前她一个女子便在阿史那欲谷阵前耍过刀,”

龟兹牧场将天山牧护牧队的大旗也做好了,和那年一样,白底黑字,外边缀着飞边,因为时间紧迫,只弄了“天山牧”三个大字,反倒更显的醒目。

护牧队员们齐声吼道,“谁会怕他!”

高审行道,“没事的时候,我们都以匹夫之姿在这地上行走,但国家有了事,每一个人都会气冲斗牛!论坚忍还是论计谋,论搞用不着的还是战斗,我们天山牧护牧队,个个都是他阿史那欲谷的老师!”

护牧队们群情激昂,“干他娘的!干他娘的!”

刺史道,“也不要胡干,嘿嘿!老夫猜这面旗子在碎叶城下显上一显,也抵得过三千人了!你们去了能吓人时只管吓,不要只想着逞英雄,要知道配合大军。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以往跟碎叶城过过招儿,你们都要听指挥,每个人都要全身给老子回来。”

“高大人你就等着我们吧,等我们回来再陪你喝酒!”

延州刺史大手一挥,“走吧!”

苏托儿原要将夫人留下来,但高审行已然看明白了,热伊汗古丽也想去。

刺史道,“她也去吧,你们俩有个照应,盈隆宫带来的三十人也去,毕竟这三百人是临时集合起来的,要有个中坚。”

老少六人站在龟兹牧场外,看着三百护牧队绝尘而去。

刺史道,“回西州。”

回去的路上,李威由衷地道,“阿翁,真有你的!”

高审行撇着嘴,在马上重重加了一鞭,“要不是你们在这里,老夫也想去一趟碎叶城会会阿史那欲谷!但不行啊,还有更该老夫做的事呢,再说人可不能只知道打打杀杀!”

在焉耆牧场,高审行对罗牧监大加赞赏,罗牧监听说了刺史的下一步打算后说,“高大人你去盈隆宫,见到总牧监时替我们带个好,请他有功夫时也到这里来看看我们。”

高审行道,“那是自然的,万一老夫在盈隆宫见不到他,早晚在大明宫也会见到他的,”

他归心似箭,忙着吩咐准备起程。

罗牧监问,“焉耆牧场扰牧的这些人案底也攒了不少,要怎么处置?”

高审行道,“本来依着老夫的脾气必不能善罢,但听了薛将军处置俱兰城的做法之后,老夫深有启发,不追究了!眼下我们的大事不是这些,而是碎叶城的战事,这可关系的全局,总之这些卷宗老夫一份也不带了,只要那些城民改正了,何必揪住了不放?”

罗牧监说,“刺史大人,你们去龟兹这些日,西州又有大变动了!”

高审行问,“天还能塌下来?”

牧监说,“那倒没有,吏部飞信已到西州了,下官也是刚刚知道,高岷都督已接令移任长安,”

高审行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战事未见分晓呢怎么要动西州大员,这不人心惶惶了!高岷去任何职知道么?”

罗牧监道,“不知啊。但接任者已经知道了。”

“谁?”

“西州司马李继,是他接任都督,先来得只是快信,细想正式任命也在路上了,此事已板上钉钉,听说庭州刺史也要换,是从黔州来的一位司马。”

高审行轻轻叹了一声,收拾行装时话也少了。

刺史认为李继不称都督一职,但为官之道又让他不能当着牧官们明言,好像叔叔在为侄子打抱不平、发牢骚呢。

高审行知道李继是谁的人,因而当牧官们问他对这次官场变动的看法时,延州刺史说,“老夫不大在意这个,高岷离开高府已经有些年头,是该回去了。”

那么他不带那些卷宗更合时宜,以防有人诽谤他是提前察知侄子要被人顶替,而专门跑来打压继任者似的。

众人送这老少六人出牧场,依依惜别。

高审行蜻蜓点水来焉耆走了一遭,困扰焉耆牧场的扰牧一事迎刃而解,罗牧监要派些护牧队将他们送到西州,高审行道,“人已抽走了一百,你这里正事也不少,老夫不摆那个排场,再说我有四位少王同行,你自管放心。”

在牧场外往东的大道上,山峦叠翠,云障不散,有如高审行此时的心情。

焉耆城中一位因怠职、为官不廉而受到延州刺史申斥的防御人,此刻正从东方来,他带着几个手下骑马正要回城。

看到了牧场大门外送别的人,此人神色有些倨傲,一手提缰一手攥着马鞭,不离开,也不打招呼,而是对手下的几个随从高声道:

“报应啊,是不是?我当一个十年的都督位置能有多么牢不可破,说离就离了!看来大明宫皇帝眼里并未揉砂子。”

他这时才像是刚刚看到了高审行,端坐在马鞍子上朗声问道,“高刺史,你这是也要离开了么?该带的东西可都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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