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菁菁和初姆,贺景瑞不得不离开清瑞回家收拾烂摊子。
沈清源像块膏药似的跟在他身后,眼里全是担忧。
换好鞋,贺景瑞拍了拍他的脸,故作轻松地说:“我走了,电话联系。”
“景瑞,”沈清源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轻声说:“别和你爸吵。”
“知道了。”贺景瑞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走出两步,又折回来飞快地吻了他一下。
他蹬蹬地走下楼,出了清瑞的大门,下意识地往二楼窗口看去。沈清源果然站在窗户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一刹那,贺景瑞心里涌起一种冲动,想带着小鞋匠远走高飞,管他娘的!
他就是带着这种悲哀的豪气回到家的。
亲戚们都在,老老小小来了一大屋子人。贺家平常略显冷清的别墅忽然多出了说话声、小孩的哭笑声,一时间竟人声鼎沸起来。
好嘛,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荣幸成为家族中心的贺景瑞在大门口略停了停,随后一手揣兜里,一手甩着钥匙,满脸混不吝地走了进去。
他进门的那一刻,屋里的谈话奇妙地停了一瞬,成年亲戚们的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随后很快散开,说话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贺成功坐在沙发中间,正跟贺景瑞的几个堂兄弟说话,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十分傲娇地在赌气。
大堂兄——二叔的儿子,率先笑着跟他打招呼:“小瑞回来了?”
贺景瑞冲兄弟们一点头,大喇喇地坐到贺成功对面,笑着说:“呦,今天怎么都来了?是什么特别日子吗?”
“没什么,我们就是过来看看大伯,”大堂兄扶了扶眼镜,微笑着说:“好长时间没来看他老人家,今天就约了一起来。”
“只是看我爸吗?不是来三堂会审的吗?”贺景瑞张开双臂,像只长臂猿似的靠在沙发上,态度十分吊儿郎当。
大堂兄被他噎了一下,尴尬地笑笑:“你可真会开玩笑。”
贺成功皱眉道:“你又发什么疯?!”
“爸,你不是找菁菁谈过吗?不是调查过她吗?您英明神武无所不知,我现在等您收拾我呢!”贺景瑞一边没形象地架着腿,一边摇头晃脑地说。
他的话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坐的几位家族中的重要人物听见。
谈话声再次低下去,大家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到他身上。
贺成功沉默了几秒钟,收起了他慈祥的微笑,家长的气势全开,犀利冷肃的目光钉向儿子,淡淡地说:“你还有脸说?竟跟我玩这种小聪明。”
二叔在旁边语重心长地批评他:“小瑞,你怎么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骗我们呢?”
“不然怎么办?我天天被逼着相亲,可我就不想结婚,二叔,您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做?我这么大个人连结不结婚的自由都没有吗?”贺景瑞气势汹汹地反驳,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实在太生气了!
这段时间里,他每天处心积虑费尽心思,为的只是不想惹老父生气。依他以前的性子,他用得着撒谎么?直接跟小鞋匠远走高飞了,何必像只弹簧似的来承载来自整个家族、莫名其妙的压力。饶是他无比坚韧,弹性十足,如今也到极限了,再不反弹一下就要憋疯了。
贺成功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跟他对吼起来:“你叫什么叫?!自己活得不三不四的,你还有理了!”
这句话向锥子似的狠狠戳进贺景瑞的心窝里,差点让他呕出一口血来。
他一副肩膀挑起整个贺氏的重担,已经很辛苦了,可每时每刻还要承受来自家庭的压力。为了讨父亲欢心,他不停地退让,把自己的底线一次又一次往后拖,到头来仍然还是个不三不四的人!
忍了这么久,所有的委屈、为难、怨怼、不解混在一起,烧成了一把火在贺景瑞的胸口滚来滚去,把他的理智烧成了渣。
“我怎么不三不四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他爸面前,瞪着贺成功的脸伤心地质问,“我做得还不够么?怎么在您眼里我就不三不四呢?!您看看,我才多大年纪,都长白头发了,您怎么就看不见呢?!”他揪着头发双目赤红,表情都有些扭曲了,看着十分吓人。
二叔跟大堂兄忙上前拉开他,一叠声地劝:“小瑞你冷静点儿!”
“是啊,有什么事好好说,大伯他不能生气呢。”……
贺景瑞被按坐在沙发上,咻咻地喘着粗气。忍了又忍,才忍住眼眶鼻腔里酸涩的感觉。他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任着性子嚎几声,再把那些嘴碎的亲戚胖揍一顿……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坐在这里束手无策。
贺成功面无表情地问他:“闹够了?我就问你,你的婚事,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贺景瑞双手交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看得出他正在勉力维持情绪,“既然您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继续骗您,这婚不结了!”
四周的亲戚很想立刻窃窃私语几句,可谁都不敢出声,只频繁地交换眼色,眉来眼去地进行交流。
三叔打圆场似的说:“不结就不结。还好只是订婚,对外说一句就行了,也没什么麻烦的。”
他的一句话让大家急切地表达欲找到了安全的台阶,于是纷纷附和,互相议论着“幸亏没发喜帖,要不然解释起来可费劲儿”之类的话题。
在人声中,贺家俩父子久久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恳求,和相似的倔强。
这个话题被意外地揭了过去。
先前还斗牛似发作的贺景瑞沉默得像块石头,而满脸不自在随时准备找茬儿的贺成功也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贺景瑞取消订婚的事情,议论一阵之后便被轻飘飘地抛到了一边。
尔后,一大家子人和乐融融地坐到一桌吃了顿晚饭。
饭桌上,贺景瑞抱着凭威士忌默默地一杯接一杯的灌,二叔看他眼神散乱,怕他喝醉把酒给抢走了。
他也不闹,直愣愣地盯着酒瓶,那眼神很像嗜酒如命的烂酒鬼。
大堂兄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故意找话跟他讲。可他目不转睛,神色呆滞,好像根本没听见堂兄的话。
就在大堂兄讲得口干舌燥,快要讲不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扭过头,盯着大堂兄问:“我记得你是学经济的。”
不等堂兄回答,他又说:“你怎么不到公司工作?你要来,我让你当副总。”
大堂兄干笑道:“你喝多了吧?又拿我开涮呢。”——他当年可是跟贺景辉有一拼的学霸,后来读了研究生,留在大学里当老师。
贺景瑞急切地说:“我说正经的,你来公司帮我吧。”
大堂兄看了看他爸和坐在饭桌中央的贺成功,委婉地推脱道:“我学得是金融,在学校里纸上谈兵还可以,跟实际工作还是有差别的。”
贺景瑞猛地站起来,伸手指了几位兄弟姐妹,“你,你还有你……我记得你们都是学管理的,怎么不到公司工作呢?四弟,你别在物流公司干了,明天到总公司来,当副总!”
四弟是个小年轻,瞎得忙摆手道:“不用了,我才毕业,还需要历练。”
他双手撑着桌子,目光阴沉地在每一个人脸上睃巡,贺成功则更加阴沉地注视着发酒疯的儿子。气氛尴尬地凝重起来。
众人再一次噤声。
老实说贺家是有不少人才的。单是贺景瑞这一辈就出了几个学霸。可是贺氏的小辈,除了两个在贺氏的分公司工作以外,其他人都做着跟贺氏没多少瓜葛的工作。
贺成功创业之初就曾定下规矩,贺家除了他自己这一支,其他人不许在贺氏任职,避免公司像其他家族企业那样瓜田李下掰扯不清。
因为贺氏的家业几乎全是贺成功一人挣下的,他对家人又十分慷慨大方,真做到了有苦一人担有福大家享,因此家里人都很尊重他,并不觊觎贺氏。大家嘴里说家族中无人堪当重任,其实心里都明白,贺成功可以分钱给亲戚,但家业肯定是要传给俩儿子的,与其惹他反感,不如自觉避嫌,反正只要是一家人,贺氏这棵大树就总会给他们庇荫。
这样的约定,大家心照不宣,却从不宣之于口。
现在被贺景瑞这样闹,众人都有些惴惴的惶恐,生怕被贺成功误会。被他点到的几个人更是忙不迭地撇清。
面对亲戚们争先恐后的推辞,贺景瑞颓然地低下头,苦涩地笑道:“我们贺家也是大家族了,老老小小二十多口人,怎么就那么团结呢?你们也争个家产,搞点斗争嘛。像周家那样,互相使使绊子、下下套什么的才像大家族。哪个大家族不搞宅斗对不对?”
听了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贺家上下除了贺成功,全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你们怎么就那么团结呢?全都抱成团来斗我一个人,这种宅斗也太不专业了。你们看,我要是不结婚,没准你们还可以多分点儿。我要是结婚了,万一找个厉害媳妇儿,把钱全攥在手里,你们是不是吃亏了?你说你们成天盯着我,傻不傻?”
他说完,推开椅子摇摇晃晃地离开饭厅。
他的话虽然说得古怪,但里面无奈而无力的抵触却是再明白不过。
偌大的饭厅陷入一片死寂,连小孩子都被感染得不敢大声喘气,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踉跄的背影。
他是真喝多了,上楼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干脆就倒在楼梯上挺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