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邺,沈清源后来才知道,他自离婚以后就一蹶不振,酗酒酗得很严重,住了一段时间的院才戒掉。戒酒之后他就回了杨柳村。
那时候村里的学校还是个四面露风的破房子,只有一个中专刚毕业的愣头小伙子做老师。他自愿担起乡村教师。
因为不在国家编制内,他连工资都没有。但他毕竟是有见识的人,也不知他是怎么操作的,居然找到一个专门用捐赠资金投资贫困地区教育的外国公司,说服了那家公司给村里小学投资。
于是,杨柳村小学盖起了新教学楼,配备了电脑,又招了两位老师,除了本村的孩子,还招附近几个村的学龄儿童。李邺也成了“李校长”、“李老师”,清清静静地当起了教书匠。
老师在村里始终是个受人尊重的职业,他那些黑历史没人再去探究,也没人笑话他在城里混不去跑回村。
但沈清源比较了解他。如今的境况与他当初满肚子的雄心壮志实在是云泥之别,到了这一步他更像是心灰意冷、寻求某种安宁。
到底是怎样的际遇让他变成现在这样,沈清源不想深究,像当初分手时自己说的“你走的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过得好过不好都是外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普通的外人,沈清源至少会保持礼貌,而李邺这个外人因为被贺景瑞视为眼中钉,他就只得冷处理,甚至冷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地步。
李邺知道他喜欢吃脐橙、提子。本地买不到提子,脐橙因为数量少价格就十分昂贵。可沈清源到学校蹭网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有学生给送脐橙,说是校长发的,给好学生的奖励,顺便招待他这位客人。
这样的事次数一多,沈清源就琢磨过味来了——脐橙是李邺给他买的,怕他多心不肯要,所以才找了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是沈清源自作多情,可以做奖励的东西多了去,干嘛非买这贵死人的玩意儿?联想到李邺每次看到他,眼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迟钝的小鞋匠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渣攻那颗悔恨的、想要弥补点什么、争取点什么的心。
这可不好,自己可是有家室的人,媳妇儿又是只没有安全感的大赖喵。
所以,学生再送脐橙来的时候,沈清源就拿着脐橙主动找到李邺的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实际也是李邺的住处,学校旁边的旧平房里的一间。
李邺正坐在窗台下的书桌旁看书。
沈清源注视着他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翻过书页,脸上带着一点儿专心而满足的神情,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被触碰到,心情霎时变得复杂起来。
这样的场景实在太熟悉了,很多年前,当他还叫着“李邺哥”的时候,总是会为看书的李邺心醉神迷。然而这样青涩虔诚的情感会牵扯出一连串其他感情,先是分手时天塌地陷的悲恸,再是人生茫茫无所依的迷茫空虚,再然后就是贺景瑞。
眼前这个男人,因为自私,给他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泥潭,是贺景瑞手把手将他一点点拉出来。小时候爱得越深,分手时就伤得越重,那时的伤越重,就越显得如今的爱情来之不易、弥足珍贵。
因为他现在过得太幸福,所以他可以轻易原谅李邺。仅此而已。
这个时候,李邺已经从书本上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小源,找我有事吗?”
沈清源走上前,隔着窗户把脐橙放到桌上,说:“你不用总给我这个。工资本来也没多少,何必这么浪费。”
李邺的笑容僵在脸上,勉强扯了扯嘴角,说:“水果而已,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再说我平时也不花什么钱……”
下一刻,他彻底维持不住僵硬的笑容,眉梢眼角耷拉下来,是个意外失望的表情。因为沈清源将几张钞票放到他面前,淡淡地说:“我不喜欢欠人情,你让我到学校上网我已经很感谢了,要是还有别的,我可不敢再来了。”
这话简直是用刀往他心尖扎,痛得他骨头缝都要颤抖起来。
可沈清源不想跟他太亲近本是情理中的事,他能说什么。
他低着头轻言细语地说话,语气因为压抑的痛苦变得很不稳定,“对不起。我只是想……想对你好一点儿。”
沈清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几乎算是语重心长地说:“没必要,真的……都过去三年了。”
“明白了。”李邺抖着手指收起钞票,惨淡地笑道:“我说过不打扰你的,是我说话不算数,以后不会了。”
“你现在这样也蛮好的,重新交个朋友好好过吧。”沈清源终究是硬不起心肠,看李邺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想劝他放开些。
李邺始终低着头,木偶一般生硬地动了动脖子,算是点头。
此情此景,沈清源实在是再说不出什么话,只好告辞离开。
等他走远了,李邺才抬起头,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泪膜。
他很想告诉沈清源,自己一直是爱的,哪怕以前高高在上、嫌东嫌西的时候也是爱的。只是因为自己太傲慢,所以表现得冷酷无情。
在经历了种种摔打挫折之后,这份爱情变得更加深厚而圣洁,凝结了所有美好纯粹的岁月,近乎信仰。又因为多了一份愧疚,变得更加沉重,重到他没有爬起来重新开始的力量。
小源的尽释前嫌算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因为他再无法找到他们之间一丝一毫的牵绊。
他看的出来,他这个人已经被彻底从小源的生命里抹去了,留下的只是一点“很久以前有个人……”这样无关痛痒的痕迹。
沈清源并不知道,自己的劝慰让李邺好生难过了一番。他这几天脑子里除了对贺景瑞的想念以外,就是到底要不要继续种三七,如果种又该怎样增加收入。
从学校里出来,他看天色还早,就去钟家大棚转了一圈。
大棚是当时为了种三七专门搭建的,加上高价买的三七苗,钟家砸进了很多钱。如果不种了,没收回的成本打水漂不说,种其他农作物又得再投一笔钱,光想想都觉得可惜。
他正想得出神,冷不丁一坨泥巴飞过来砸到身上。
循着方向看过去,他看到几个小崽子站在不远处对他呲牙咧嘴地叫:“兔子!臭兔子!”边叫边在手里团泥块,不等他做出反应,又有一坨打到他。
这些小孩不过四、五岁的年纪,懂什么,还不都是跟大人学的。
沈清源不想同崽子们计较,拔脚便走。崽子们以为他害怕了,越发叫得沸反盈天,泥块也飞得更欢。
“你们干什么呢?”脆生生一个女声喝断了小孩的笑闹。
钟秀芳从田埂的另一头奔过来,挥舞着手里的铁锹,恶狠狠地叫骂:“烂嘴的小兔崽子!谁教你们骂人的!”
小崽子被吓得一哄而散,有几个调皮的在逃跑途中仍不忘回骂还击。
钟秀芳追上其中骂得最凶的一个,扔掉铁锹去扯他的衣领,准备好好教训一番。不料那小孩灵活往前一跳,躲过了她的手,她则一脚陷阱个泥坑里,崴到了脚,当场就跌坐在田埂上。
原来崽子们狡猾狡猾滴,故意把她引进事先挖的陷阱。
钟秀芳坐在地上暂时失去战斗力,小孩军团趁机大规模反击,纷纷向她掷泥块,嘴里此起彼伏地嚷:“王八兔子!不要脸的兔子!你们全家都是兔子……”
被一群孩子欺负成这样,钟秀芳险些气晕过去,偏偏脚被崴得太狠,硬是站不起来。
这时,当空传来一声厉喝,沈清源虎着脸跑上前,挡在钟秀芳前面。
他凶神恶煞地指着熊孩子们威胁:“信不信我打断你们的腿!”
熊孩子被他彪呼呼的样子吓到,当即鸣金收兵,骂骂咧咧地跑了。
他蹲下来,看钟秀芳身上脸上都糊着泥,形容十分狼狈。他从丢在一旁的箩筐里翻出毛巾递给钟秀芳。她却不接,直眉愣眼地望着前方,胸口急促地起伏,显然气得不清。
沈清源知道她最爱干净,所以自作主张替她擦净脸上的泥污,将她扶起来。
她的脚上也沾满泥水,看不出伤势情况。他所幸弯下腰,背对她说:“我背你回去。”
钟秀芳犹豫了一秒钟,不情不愿地爬到他背上。
尽管身材瘦峭,沈清源其实很有一把力气,背着钟秀芳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当。
钟秀芳盯着他微微晃动的后脑勺,忽然想起他去打工前,类似的情景曾发生过好多次。
那时有人骂他“野种”,他那种蔫脾气也不会生气,倒是她听不得有人辱骂钟家人,跳出来替他出头。每次到最后都是他把骂人的赶跑,然后背着挂彩的她回家。
虽然他们俩从来不亲近,但都把对方视作一家人。自家人怎么吵闹都可以,就是不允许旁人随便欺负!
沈清源感到肩膀上一沉,是钟秀芳把头埋在上面。
他知道大姐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