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侯身死国灭的消息传到了鄂方。
鄂侯颓然地瘫在王座上。
听着信使的一句句叙说,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九侯,天子的重要议题,你知道是啥吗?”
“这谁能知道?聪明如你鄂侯都猜不到,还有别的人能猜到?”
“嘿嘿,莫不是天子要宣布那件事了?”
“立太子?”
去年的朝歌王殿,九侯还站在诸侯的最前列。
那个宣布殷商太子的日子,或许就是命运开始的第一步。
他又看到了那场朝议。
那是本不应该发生的朝议。
殷商先王、帝乙,已经宣布了继承人,是长子启。
这基本符合大家的认知。
子启是帝乙与王后的所有儿子里,最年长的,辈分最高。
立嫡立长,是最流行的传统。
其实,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去问九侯,不过是想利用九侯来开始针对殷商太子的讨论。
他,很有情商。
他想讨论殷商的太子事宜,但却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他打算让九侯来当这个出头鸟。
他与九侯的关系向来不错。
每次有事,他总能想到九侯。
比如,这一次的有关殷商太子的讨论,他就想到了利用九侯来开启话题。
这个话题,太敏感了。
或许,后果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
但是,这里面还是有风险。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由别人引起话题比较好。
是故,他便为九侯设了一个圈套……
“九侯,天子的重要议题,你知道是啥吗?”
九侯当然也不憨。
他剿杀崇侯虎,爬上殷商北方护法的位置,绝不是运气使然。
他是凭本事得到的!
他当然知道私自议论殷商王储的风险。
不过,他与鄂侯走得比较近。
况且,现在的王殿上,有资格与他九侯对话的,也就鄂侯了。
西伯侯那个老油条溜得快,早滚回老家去了。
只有鄂侯与他九侯还傻乎乎地留在朝歌,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正巧,他也想讨论这个事。
但考虑到此事干系重大,也不方便直接开口,就反问了对方一句。
“这谁能知道?聪明如你鄂侯都猜不到,还有别的人能猜到?”
这句话,九侯又把皮球踢回了鄂侯那里。
或许,九侯仅仅是出于谨慎的托词。
毕竟,有风险的事情,换了谁,都要犹豫一下的。
再果断的人,都会犹豫。
那些毫不犹豫地人,不是果断,是武断。或者说,是傻逼。
那么,果断和优柔寡断的界限在哪里呢?
界限并不明朗。
实际上,也不存在什么界限。
如果要下个定义,来区别果断和优柔寡断,那么最严密地论述应该从结果出发。
是的,就是只能事后去判定,做做马后炮。
因为在事情进展过程中的话,是无法区别果断和优柔寡断的。
必须以结果为导向。
这就非常显然了。
好的结果,令人满意的结果,那就是果断。
坏的结果,令人遗憾的结果,那就是优柔寡断。
一般都是这样的。
在极少时候,坏的结果,也可能被判定为果断。
这是因为做出坏的决断的那个人,已经被认定是果断的人,所以,他所作地决断,就是果断的。
因此,可以说,果断的人,做的就是果断的事。
果断的人,也可以非常犹豫,但那不叫犹豫,那叫深思熟虑。
现在,九侯就是一个果断的人。
至少,他要比鄂侯果断。
因为九侯还是没有正面开启话题,所以鄂侯又问了一句。
“嘿嘿,莫不是天子要宣布那件事了?”
这种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
但鄂侯就是不说。
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
九侯就不是这样。
他没有来回倒腾的习惯。
既然大家也已经做出了姿态,就证明对这场讨论的风险有了足够的认知,并且也表明了谨慎的态度,那么,接下来就开始吧。
九侯是真的想讨论,便自己开启了有关殷商太子的讨论。
“立太子?”他问。
这已经抛出了话题。
不过,这仍是一次试探。
仍需要鄂侯表明态度。
这或许不是九侯的心机。
或许是九侯下意识地自我保护。
话到了这个份上,他九侯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
但是,还不算很严重。
如果鄂侯想要继续讨论,就必须上同一条船。
九侯如履薄冰地一路走来,早就养成了很多良好习惯。
如果全靠心机,那还不累死?
最好地办法,就是养成习惯,把谨慎有效地为人处事融进自己的肌肉记忆,形成条件反射,自动应答。
果然,鄂侯愉快地接过了话题。
“九侯不愧是北方护法,神目如电!”
“鄂侯更在上!”
“哈哈,九侯觉得天子要立太子,这着实启发了我!看今天这阵仗,我也确实嗅到了立太子的风向。”
“鄂侯认为,谁能当选太子?”
“这当然要看天子的心情。天子想立谁,就立谁咯。”
“天子有三个儿子,还有许多出类拔萃的兄弟。”
“欸!九侯的眼界未免太宽了。”
“鄂侯不这样认为?”
“九侯多虑了。吾以为,天子遴选太子的范围很小,就在天子的三个儿子中间,更准确地说,就是在子启和受德之间,二选一!”
“二选一?”
九侯吃惊地看着鄂侯。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吃惊。
他给出的范围包括天子的三个儿子,还有许多殷商王子,但是鄂侯一下子就将范围锁定在了两个人!
这等才能,着实可怕!
“请鄂侯明示。为什么只有子启和受德有可能呢?子仲,也是天子的儿子啊,而且,子仲的辈分是要比受德高的。”
“嘿嘿。子仲,可以忽略不计。”
鄂侯摆了摆手,表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九侯这种疑问,更加深了他的优越感。
“哦?鄂侯何出此言呐?”九侯更加惊讶地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子仲的辈分仅次于子启,并且常年跟随子启学习,与一众殷商王子处得很不错。通常来讲,如果子启发生意外,那也该是子仲啊。”
“哈哈,”鄂侯更得意了,他开心地拍着九侯的肩膀说道,“九侯啊,你所说的,恰恰是子仲的劣势。”
“……”
“殷商的王储,必然要有天子接班人的风度!这一点,子启当仁不让!在天子的三个儿子中间,只有子启处处模仿天子,无论是习惯动作,还是行事作风,子启已经与天子非常相像!”
“这又怎样?能不能当选太子,是要看才能的吧?模仿功底再强,也没有用的吧?”
“我纠正一下。当选太子,这个说法本身就不太标准。”
“哦?敢情鄂侯来个标准。”
“改‘当’为‘被’。被选!”
“嗯……有道理。”
“说到底,殷商的太子,还是凭天子选择决定的。选择权,以及决定权,都在天子手里。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确实如此。不过,有希望的候选人,也可以积极表现来争取天子的注意。”
“嗯,九侯高见!子启就是这样做的。”
“不错,子启身为长子,处处模仿天子的风格,广结群臣,在殷商的王子中间也混得很开,已经有了太子的风范。”
“这就是主人翁的态度!子启,虽然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但已经再以太子的风格行事。这就导致了一个现象。虽然太子还没有立,但大家都会把子启看作默认的太子。”
“鄂侯说的在理。子启,可算作是事实上的太子,就差天子的一句话了。不得不说,子启很有远见啊!也很有谋略!”
“九侯,你又错了!”
“我……又错了?”
“这不是子启的谋略,而是比干的谋略。”
“……”
“你应该能够注意到,子启和比干,走得很近。”
“这不假。”
“比干的才能,是公认的。”
“强!”
“很强!”
九侯赞同地点了点头,接过鄂侯的话,说道:“天子曾这样评价比干‘与天比翼,邦国干城’。”
“是啊,天子对比干是非常欣赏的。换句话说,天子也认为,比干之才,强于子启。”
“而且,比干还是天子的亲弟弟!”
“对!比干是很受重视的。子启的那一套为人处事,应该就是出自比干的手笔。”
“难道子启多年来的行事做派,都是比干给他构造的人设?”九侯吃惊地看着鄂侯。
鄂侯点了点头。
“这可有些让人不放心了。”九侯不安道,“如果子启只是一个演员,怎么能当好太子呢?毕竟,他没有把功夫下到刀刃上。”
“嘿嘿。这都不是问题。有比干在侧,一切都没有问题。比干,会为子启搞定一切的。”
“我还是不能理解。这究竟是子启当太子,还是比干当太子?子启当了太子还要听比干摆布?”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嘛。子启和比干是一个团队啊。既然是一个团队,就有团队分工,就需要团队合作。比干负责后台,子启负责前端,没有问题啊。”
“……”
“难不成,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九侯你一样,有这么大的能耐?台前幕后全部精通?不现实嘛。人,各有所长,只有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才能做到最好。像九侯这样的全面型人才,不多啊!”
“哈哈,鄂侯这样的全面型人才,也不多!”
“其实,这就是殷商的厉害之处。殷商的太子,不必面面俱到,因为他的背后有一个团队。与其说殷商太子,不如说殷商太子团队。你看,比干帮助子启树立起了太子人设,一下子就把子仲和受德甩开了很大的距离。”
“哎呀,你这么一分析,我就明白了。子仲虽然也参与了许多事,但由于他是和子启一起行动,所以贡献就全部记在了子启的账上。这不仅不能给子仲增加优势,反倒是助成了子启的人格魅力。”
“九侯看得很准!”
“那受德呢?受德为何会有对抗子启的资本呢?现在的太子人设,只有子启具备啊。”
“因为受德不合群啊。”
“……”
“受德几乎不和子启搅和在一起。他不经营自己的人设,纯粹为天子办事。与其说他是天子的儿子、太子候选人,不如说他是天子的近臣、天子的左膀右臂。”
“的确,受德替天子办了许多事。尤其是东征期间,受德出力不小。”
“所以啊,这么能干的儿子,天子没有理由讨厌啊。就算受德没有太子人设,也阻挡不住天子对他的期望。”
“也对,就看天子怎么决断了。”
当时的情况,大抵如此。
他与九侯窃窃私语。
其他诸侯也是关系近的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一片完全听不清内容的噪声。
接着,帝乙宣布子启为太子。
子启谢恩。
帝乙又询问诸侯们的意见,并点名要让九侯与他回答。
他清楚地记得,他当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九侯,也不比他好过。
他们,终于还是面临了最艰难的抉择。
这是躲不掉的。
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子启团队的比干来到他们身后,用鼓励的语气威胁道:
“两位就说说心里话。子启太子宽宏大量,非常想知道自己有什么不足。如果能够帮助太子查漏补缺,二位将功德无量!”
时至今日,他还是心有余悸。
比干,真的是心有七窍!
那语气、那措辞,完全就是把刀架在他与九侯的脖子上。
比干的手里,始终握着一把看不见的杀人刀!
比干,太可怕了。
得罪不起。
只有认怂。
“天子圣明!太子启文武双全,吾等佩服。殷商,必能在太子启手中更上层楼!”
他与九侯立即表态,赞同天子的圣明决断!
然而,就在他们觉得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时候……
经典的一幕出现了。
不知怎的,太史走到了舞台中央。
这不是剧本里的安排。
在帝乙的剧本里,绝不可能有这一出。
帝乙,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如果他真的要立受德,就不会宣布立子启了。
他和九侯已经把太史看成了一个死人。
违逆天子,后果不堪设想!
更不要说,还是在立继承人的事情上去和天子杠。
毫无疑问,这是找死。
他认为,太史会被烹杀。
九侯认为,太史会遭凌迟。
谁也不知道,这位在御书房待了几十年的老头,竟然是一个疯子、傻子!
事情,出现了脱离其预定轨迹的趋势。
王殿上的噪声,更大了。
甚至,已经有些词汇能够被听清了!
谁也无法形容那个过程,谁也无法记清那个场面。
总感觉,就好像是炎炎夏日,突然大雪纷飞!
或者,是银装素裹的雪山上,突然燃起了熊熊火焰!
不可思议!
仿佛天地在颤抖!
最后的结果,也是让人耳目一新!
太史力谏成功!
子启的太子之位被毫不留情地褫夺!
受德,荣升天子接班人!
那一天,可谓梦幻。
鄂侯睁开了忧愁的眼。
他在想,如果子启没有被废,那么子启就会是天子。
果真如此,子启会北伐九侯吗?
子启,会杀九侯吗?
答案是不会。
因为那天,九侯是站在子启一边的。
这也让他紧张,九侯被杀,难道是帝辛的复仇?
因为九侯没有为帝辛说话?
果真如此,那他鄂侯,也不好过。
他也,没有为帝辛说话。
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这一步。
鄂侯叹息一声。
他当时已经认定,子启与受德是二选一,却没有把握住最有利的策略。
要是向子启和受德都表示善意就好了。
这样,无论最后站到那一边,另一边也不能记恨,反而能够理解是形势使然。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更严重的是,前不久九侯求救,他还不长眼地为九侯辩护!
现在看来,真是作死啊。
天子决心已下,他却理会不到。
想他一世英明,怎么会走错这么多步?
他,真的老了吗?
九侯,送给帝辛美女,也没能改变最后的悲剧。
现在的年轻人啊。
越来越厉害咯。
去年的朝歌晚宴,九侯意气风发。
但今天,九侯已成白骨。
同为殷商护法,他与九侯称兄道弟。
九侯死了。
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