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时易表情变了几变。
“成康,”他认真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认真听。”
六子嗯了声,但明显并没有多少相信。
郁时易有种无从解释的无力感。
六子说:“可能是一开始,你不耐烦的太明显,我每次想跟你说句话,都要先自己琢磨琢磨说出来会不会被你嘲笑。但这也不是你的错,袁洪也说,是我太敏感了。”
“你挺好,跟四哥一样聪明。”他想了想,又补了句,“还仗义。”要是知道郁时易明天一早就要坐火车离开,今天指定不会让喝那么多酒。头疼、胃疼的,还得坐两天火车,多难受啊。
“没事,”郁时易笑了下,“四哥不是给咱们熬了解酒汤。”
提起沈棠,六子眼中有了些淡淡的忧愁。
“四哥不喜欢袁家人。”他说的很肯定。
郁时易摇头。
“沈棠对无关紧要的人,只会漠然待之。”不喜欢也是一种情绪,沈棠根本不会往袁晓琴一家子身上投放情绪。
无关紧要的人。
六子听懂了。
郁时易说:“你不必觉得为难。沈棠不会让你陷入在兄弟和,妻子之间抉择的两难境地。”
郁时易了解沈棠。当六子左右为难时,沈棠就做好了决定。他能得体退场,自此把六子划出圈子。
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就宋禹衡一个,其他亲近的人都划在同一个名为“牵绊”的圈子。这些人或是因为血缘,或是因为友谊。这些牵绊有粗有细,但都在能扯断的范围。
想退出圈子,只需要扯一扯绳子,沈棠能体面的送出去。但要再进来,千斤的船锚也没用。
“左右我要走了,就说两句你不爱听的。”
郁时易靠着路边的灯站住,掏出兜里的烟,给自己点上。
他和沈棠都不是能推心置腹跟别人讲道理的人。但因为是六子,所以破例试试。
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六子看郁时易就有些不真切了。
他伸手从郁时易抓在手心的烟盒里也抽了一根出来。
因为袁晓琴不怎么喜欢烟味,他已经在慢慢戒烟了。
“我帮你点。”
郁时易嘴里叼着烟,慢慢靠近六子。
暑气将消未消,蝉鸣声迭起。残阳西坠,弯月东升,明晦交错之间,郁时易微垂的眼睫上,仿佛寄托着星河。
六子一时呆愣,等反应过来时,郁时易已经退开了。
“吸一口,”郁时易声音有些哑,“烟要灭了。”
六子忙收回目光,咬着滤嘴,猛地吸了一口。
两点星火,在夜色中闪烁。
郁时易抽完了一根烟,终于开口。
“如果,让你在沈棠跟袁晓琴之间做选择,你会怎么选?不用说,你心里清楚就行。你跟袁晓琴的开始并不美好。袁家的态度如何,在医院那天相信你能看懂。”
郁时易手指在烟盒里拨动着,到底还是没忍住,又抽了一根出来。
“沈棠为了你做足了拿钱压人的姿态。虽然他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衬托你,可你当时一句买个心动,就把钱给了袁家,你真的考虑过沈棠的处境吗?袁洪自那以后对你态度的改变,你应该能体会。”
郁时易明白沈棠的计划,跟袁洪去喝酒时,专门解释了,即便如此,袁洪也觉得六子做的不地道。他俩之前形影不离,那天后,袁洪就不跟在六子后面话痨了。
在袁洪看来,六子当时的行为,就是为女人插兄弟两刀。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觉得什么呢,六子也说不出来。
大概是觉得沈棠会理解他的行为吧。
郁时易捏着香烟在盒子上轻轻的敲。
“之后袁晓琴他爸手术成功,有真的想过给沈棠和宋禹衡道谢吗?你呢?你有吗?你们是不是觉得请一个专家只是宋禹衡一句话的事。”
“人民医院的专家,每天有多少台手术等着。能排出空给做一个这么大的手术,是要多大的脸面。你想过宋禹衡要付出什么代价感谢人家吗?”
六子没想过,他真的没想到这里。
袁家只提过一次感谢的事,他担心又麻烦沈棠和宋禹衡就推了。而他,也只是口头感谢了两句。
郁时易无奈又生气,“你对袁晓琴那么大方,伸手就是八百,你对沈棠和宋禹衡呢?节时令时,你送过他们什么能上台面的礼物吗?”
没有。
“他们对你不够好?后安巷子那么大的房子,沈棠专门买下来给咱们住。出了事,沈棠二话不说就帮着处理。四九城那么大的动荡,周家自身难保的时候,因为宋禹衡的缘故,都想着给我们报个信儿。但六子,你呢?你记着他们的好吗?”
六子说:“我记得。四哥和宋大夫对我好,我都知道。他们需要,我命都愿意给。”
郁时易哼了声,“命愿意给,却不愿意给点关心?”
他点燃手里的烟,看向沉默不言的六子。
“我知道,你没说谎。可你不能因为愿意给最重要的部分,就吝啬其他的东西。”
六子长久的盯着郁时易。
“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话。”
“我知道。”郁时易笑了,眼中难得泄露心疼的情绪。
六子跟着老光棍长大。老光棍固执、少言,只觉得人活着就行,道理生活自然会教给他。
所以六子不善言辞,也不会表达感情,谁对我好,我对谁好。对谁好的方式也直白,有的东西一股脑都给出去。
他觉得沈棠对他好,就愿意把命给沈棠。他琢磨不透沈棠的心思,也不怎么明白沈棠的让他这么做的意义,但只要沈棠说,他都会去做。
也该庆幸这个人是沈棠,不屑坑蒙拐骗他。
郁时易说:“你有些行为,说句白眼狼也不为过。沈棠知道你的性子,所以不在意这些小细节。他觉得你是独立的,也不会对你的事情指手画脚。这并不意味着,你能一直被无条件包容。”
“还有袁家,相信你也看出他们是什么人了。你喜欢袁晓琴,要跟她结婚没问题,但你要想后,结婚可不单是两个人一起生活那么简单。你真的能管住袁家,让他们不给沈棠添麻烦吗?”
“成康,我今天说了很多越界的话,有些不太中听……”郁时易吸了口烟,“总之,你好好想想。”
路边的灯,忽的全开了。
郁时易被整个笼罩在灯光里。
暖黄的灯光,给他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郁时易的一番话,给了他很大的触动。
原来,那些他觉得不用放在心上的小事,那些自以为别人不会在意的细节,竟累积了这么多。
“郁时易,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郁时易将烟头按在纸盒上,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无所谓的笑笑,“你听的进去就行。回去吧。”
六子脑中各种思绪杂乱,听了郁时易的话,无意识的往回走。
郁时易隔着一点距离和他并肩。
在六子察觉不到的角度,郁时易抬了抬手。
身后的影子,以交错的角度,无限贴近,仿佛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