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果然是知情人。
林淮嘴角微动,想继续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你做错了,不该这样做?权力之争哪有对错,他自己手上也沾有鲜血,哪有资格去苛责这孩子?
只不过,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裴家这样的家族,内部争斗得再怎么凶狠,互相算计的手段再怎么阴险,无所谓,不过是看谁笑到最后而已——然而,无论圈中人再怎么争斗,绝不能伤害到圈外人。
不管是谁,违背了一条规矩,都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这也是每次裴家为了利益斗得头破血流时,外面却没有丝毫相关的消息和传闻的原因。
霍家也是一样——不牵扯圈外人——这条规矩让霍家成功隐退,鲜少卷进外面的世家纷争里去。
这次裴励的举动不只破了这条规矩,他直接牵扯出了八条人命。
若是让老一辈的叔伯们知道,他们一定会闹到裴老爷子面前,要求严惩罪魁祸首。
“告诉我阿励,这件事是你安排的吗?”要真是裴励做的,裴琸回来后肯定会全面反扑,只说牵扯圈外人这一条,已足以把裴励从裴家家主候选人名单上剔除。
必须尽快了解事情起末,找到应对方法。
裴励仿佛石化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慢慢的,用力的,点了点头。
“是我。”
“为什么?”男孩承认了,林淮放冷了态度。他拿过男孩手里的书,头也不回地对守在院子里的保镖们说道,“把二少爷请到屋里去,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来。”
“是。”身材高大的保镖走到裴励身后,沉声道,“二少爷,请吧。”
裴励最后看了眼林淮手里的书,低下头跟着保镖进了大堂。
少年属于早产儿,身体不好,每天各种补品伺候着,依然清瘦得可怕。
这也是林淮对他多有关照的原因。
此刻男孩跟在健壮的保镖身后,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可以吹走。
林淮叹了口气,把书扔给身边咬着棒棒糖的女生:“半夏,在外面盯着,别让老鼠混进来。”
女生接过书,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我觉得那孩子不像是做出这种事的人,你好好问清楚。”
作为林淮的贴身保镖,她和裴励接触过几次——体弱,早慧,懂礼貌,知进退,总之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知道。”半夏和裴励接触几天都可以断定这事儿有猫腻,他陪着裴励长大,刚才看到裴励的反应大概可以判断出这事儿和他关系不大。
可是他知道这件事,而且承认是他安排。他为什么会知道?又为什么要承认?
“半夏,你帮我去松青院请那个人过来,就说二少爷出事了,让她快点过来看看。”
“你怀疑是她?”
“八九不离十吧。”
整个裴家,能让裴励不顾一切维护的,只有那一个人。
大堂里,裴励乖乖坐在太师椅上,不着地的双脚不安地在空气里点来点去。
这样子,才像个八岁的孩子。
见他进来,小孩头垂得更低了,骨节分明的双手揉搓着衬衣下摆,默默不语。
“阿励,裴家的规矩,你知道吗?”这孩子迟早有一天会成为裴家的当家人——裴家的生存规则,他越早了解越好。
裴励点点头。
“你这是承认自己明知故犯?”
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得哆嗦了一下,裴励迅速抬头看他一眼,再次点点头。
“你在撒谎。”林淮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阿励,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不敢看我的眼睛,这是个坏毛病,得改。”
自己什么性格他心里清楚,裴励依然不看林淮的眼睛,咬牙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安排的,如果父亲问起,林淮哥哥,你不用替我隐瞒。”
“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把命抵给那些人。”
“把命抵给那些人?”林淮被他气笑了,“裴励,你以为你的命很值钱吗?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他们有亲人,有朋友,可能他们的孩子和你差不多大,甚至比你还年幼……你倒是勇敢得很,可是我告诉你,在他们的亲朋眼里,你的命一文不值!”
被训斥后,裴励嘴唇抿成直线,重新陷入沉默。
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有多无辜,也知道那些受害者的家属有多难过,可是……他也有他想保护的人。
他是裴家嫡系,就算破了裴家规矩,父亲顶多狠狠罚他一顿。若是让父亲知道真相……他无法想象父亲的怒火。
“既然你死不悔改,那我只能按规矩办事了。”林淮厉声道,“进来,带二少爷去见裴爷,顺便把槿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裴爷。”
他话音未落,大堂门被人一把推开。女人冲进大堂,用力推开林淮,把裴励抱进怀里,尖声骂道:“林淮你敢!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敢动励儿一根头发,我跟你没完!”
裴励愕然:“妈妈,你怎么来了?”
林淮:“……”正主来了,很好。
楚湘来了。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守在外面的下属紧跟着楚湘冲过来,齐齐在门口止步——没有主人的允许,他们不能随意进入。
“你们怎么做事的,不是说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吗?还不快点把夫人请出去?”
林淮在火上浇了点油,成功把楚湘的怒火越烧越旺。
“请我出去?你还真把自己当裴家家主了?”女人言辞刻薄,猩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的全是恶毒的话,“当年要不是老裴看你可怜,施舍了你一口饭,你能活到现在?如今有了点本事,就开始打家主的主意了?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妈!闭嘴!”母亲在他面前一直维持着温婉的形象,他从来不知道知书达理的母亲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励儿你还护着他!他就是个爹妈都不要的白眼狼,专门放出来祸害我们裴家,这种人有什么好护着的?!”
她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林淮能有今天,靠得就是裴老爷子。结果呢,这条饿狼不想着为裴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反而盯上了家主的位子。
偏偏老裴对他另眼相看,任她在耳边怎么明里暗里挑拨仍对林淮深信不疑。
她早就对林淮憋了一肚子怨气,此刻全部发泄出来。
她本是酒吧陪酒的小姐,进了裴家后为了讨得家主的欢心收敛了脾气,学着那些夫人们修身养性……这并不表示她在酒吧学的东西已经全部忘记,至少,现在骂讨厌的人,她还是会挑着最难听的话说。
“骂完了?”林淮不为所动,“你们,按我说的,把二少爷带去交给老爷子。”
下属立刻进来分开楚湘和裴励,两人拉着裴励就要离开。
楚湘这才慌了神:“不许碰我儿子!你们这群王八蛋,不许动我儿子!听到没有?!”
任她怎么叫唤,保镖们不闻不问,强行把裴励从她怀里拎走。
“林淮,那些杀手是我买的!是我想弄死裴琸!和励儿没关系!你不许动他!”她不承认,这人真的要把励儿交给老裴——励儿坏了裴家的规矩,那些叔伯们知道后肯定会剥夺他继承家主的权力。如此一来,等除了裴琸,那位子不就理所当然地落到林淮手上了?
林淮这是在借题发挥!
更何况,那些杀手本来就是她安排的,和励儿无关,怎么能让励儿替她受罚?!
“妈!你住口!”
裴励的呵斥声和林淮的笑声同时响起。
“夫人,你这么说我会信?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林淮哥哥,你……唔……”明白林淮在做什么,裴励大声叫喊着,却被身后的保镖粗暴地捂住了嘴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我有证据!”事情已经败露,楚湘现在想的就是不牵扯到裴励。她挺直了腰杆,高冷地斜睨着林淮,冷笑道,“花期的杀手是我请的,交易记录的文件在我房间的保险柜里放着,转账记录也在——你想陷害励儿,做梦!”
“安排人去查证,看看夫人说的是真是假。”林淮眉眼不动,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你派人去查啊,保险柜密码要我告诉你吗?”楚湘悠然坐到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得意说道,“我从老裴那里得知他安排了裴琸去槿城,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得事情都好办了——他在哪里见什么人,我全部查的清清楚楚——口口声声说裴琸难对付,我看明明是你想让励儿和裴琸两败俱伤,也好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吧?还说要扶持励儿?去你妈的!”
“你想杀裴琸我可以理解,但是你的杀手没杀死裴琸,反而杀了八个无辜之人。”
“无辜?”楚湘不屑地笑道,“那些人是裴琸的合作伙伴,不就是励儿未来的敌人?怎么无辜了?”
“那些人不是裴琸的合作伙伴。”林淮看着她,摇头苦笑道,“那当中有六人是裴家合作了很久的下家,其中还有裴爷故人的孩子……你以为,你的人为什么能那么轻易的得到裴琸的行踪?你这个蠢货。”
“你骂我?!”楚湘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她指着林淮抖着嘴唇骂道,“林淮你他妈的居然敢骂我?!你……”
“夫人说话还是要注意用词哦。”刺眼的光一闪而过,锋利的手术刀钉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林淮身边的少女咬碎棒棒糖,嘟囔道,“淑女怎么能总是说脏话呢?”
楚湘:“……”插在她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这女人想杀了她吗?!等等,这女人是谁啊?她怎么在裴家从没见过?
“淮少,东西找到了。”出去查找证据的人很快回来,把保险柜里的东西递给林淮。
林淮接过草草看了一眼,满意地勾起嘴角。
“把二少爷带出去。”
裴励嘴巴被捂住,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大滴的眼泪砸在保镖的手背上。
知道淮少接下来要做什么,保镖心里不忍,忙夹着裴励快步离开了大堂。
门开了又合上,再次把阳光挡在了外面。
裴励的嫌疑解除,楚湘松了口气。至于她自己嘛……
“林淮,证据你也拿到了,我现在就去找老裴认罪,你满意了吧?”
她自己去认罪,哭两声,软语央求几句,老裴还能忍心罚她不成?
“满意?”林淮勾唇笑道,“夫人不用去见裴爷,我送夫人去见另一个重要的人。”
“另一个重要的人?什么人?”楚湘警惕道,“我不去,我要去见老裴!”
“这可由不得夫人了。”林淮冷笑道,“小四!”
被叫了名字,林淮身后的青年往前走了两步。
黑洞洞的枪口直直指在眉心,楚湘终于变了脸色,失声道:“林淮,你敢!”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女人的脑袋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楚湘保持着睁大眼睛的状态仰面躺在太师椅上,鲜血从太师椅滴到地面,发出“哒,哒”的轻响。
“尸体处理了。”懒得多看女人一眼,林淮淡淡吩咐道,“让阿励进来见她最后一面,我去一趟松青院,裴爷那边我来说。”
……
少年被保镖掐着离开房间,他眼睁睁看着木质的大门在他眼前“吱呀”关上,将他和母亲分格里外。
他知道这次分别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局,他想阻止,想反抗,到头来却只是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等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的母亲躺在地上,周围几人正在收收捡捡给她盖上白布。
他的母亲……
少年僵着身子,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大堂。围在楚湘身边的人看到他自觉地往后退开,让他和自己的母亲做最后的告别。
嘴里有血腥味蔓延开,等他回过神才发现嘴唇被自己咬破了。疼痛让他空白的大脑清醒过来——母亲死了,为她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
母亲死了。
八岁的少年在生日前夕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他跪在母亲尸体边,哭得声嘶力竭。
林淮沉默地站在一边,直到少年哭累了,他才挥挥手。
垂手立在旁边的下属们动作迅速地收拾好尸体,抬了出去。
裴励没有阻止,尸体被搬离大堂后,他仍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恨我吧。”青年温柔的声音在大堂里响起,带着沉沉的叹息,“阿励,不许哭。”
“你的仇人就在你身后站着,你必须站起来,往前走。只有这样,你才会有给母亲报仇的机会。”
“不然,在未来的日子里,失去至爱之人的痛苦,你会再次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