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闻馨死了,是事实。哪怕他不去参加她的葬礼,把自己关在房间,拉上窗帘,没日没夜地用酒精麻痹自己,闻馨也不会再睁开眼睛,再唤一声他的名字。
不知在房间里堕落了多久,被酒精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小小的影子走了进来。
她停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躺在地板上,仰头看向她,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看到那个影子站了一会儿,转身跑了出去。
“闻馨……”闻馨是你吗?你回来看我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你……来带我一起离开的,对吗?
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
那个影子跑走没几分钟重新回到房间,他正想伸手触碰她,一盆凉水迎头浇下,打湿头发,渗透衣服,凉意从发梢直侵入心底。
他打了个机灵,瞬间清醒,视线里模糊的影子逐渐凝成实体。
不是闻馨,是朝颜。
他的大女儿端着小脸盆站在几步开外,一脸愤怒地看着他。
“妈妈已经死了。”他听到她说话,声音平静不似同龄人,“爸爸,你现在这么折腾,妈妈也不会回来。”
“朝颜……”是他离家太久了吗?他怎么没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天真烂漫的女儿,那双和闻馨极像的眸子里,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活泼?一个五岁的孩子,神色间弥漫着不符合年纪的冷漠和沧桑。
“既然这么难过,妈妈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见她一面?”小女孩还在说话,她似乎受了很多委屈,撕裂了平静的伪装,眼泪大滴大滴的砸在地毯上,“你为什么没有来?妈妈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没有来!你是个坏蛋!是你害死妈妈的!你是个坏蛋!”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句话,然而简单的责备,却仿佛尖刀,把他的心脏戳出千百个洞来。
闻馨去世了,他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户,把朝颜一个人丢在外面,独自面对失去母亲的痛苦。
朝颜说的对,他是个坏蛋,伤害的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挣扎着爬起身,膝行到女儿面前,不顾她的拳打脚踢,用力抱紧她,哽咽着道歉。
“朝颜,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是坏蛋,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
在失去闻馨后的第二十八天,他抱着女儿跪在房间里失声痛哭,为自己往日的荒唐,也为自己永远逝去的挚爱。
闻馨逝去以后,他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朝颜和悦溪身上,有一段时间甚至忘了苏玫和苏妍。
再次想起苏玫,是收到苏妍的电话。
女孩在电话里哭着问他为什么最近不来看望她,是不是因为自己不乖让他生气了……她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心疼的同时有了一个想法。
他知道他这么做会被亲朋好友责备,但是这是目前为止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办法。
他把苏玫接回家,给她夏家二夫人的身份,让她后半生平平安安,这样既可以弥补他对她的亏欠,也可以让苏妍名正言顺的回到夏家,成为夏家的千金,享受她应该拥有的生活。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被夏老爷子扔在书房里跪了一整晚。最后在他强硬的态度逼迫下,父亲点头同意。
在娶苏玫进门之前,他担心朝颜会排斥,于是带着苏玫回家做客。
那个时候朝颜看到苏玫,惊讶地瞪大眼睛,然后,在苏玫微笑着和她问好的时候,女孩抓起桌子上滚烫的茶壶砸到苏玫的脸上。
还好他离得近,伸手挡了一把,不然苏玫那张脸只怕会毁得惨不忍睹。
想到过女儿会排斥,没想到她会反应这么激烈,更没想到,她会直接动手,狠辣歹毒——这么年幼的孩子,居然用开水去泼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女儿刁蛮任性,可以把她宠成小公主,可是绝不能接受她长成一个心思恶毒的人。
她的母亲温柔善良,她怎么能学得这般泼辣?
盛怒之下,他一巴掌把小女孩掀翻在地。因为没有控制好力道,小女孩摔倒的同时,额头磕在地板上,晕了过去。
看着小小的孩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彻底慌了神,在老爷子愤怒的咆哮声中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打急救电话——他似乎回到了闻馨去世的那一刻,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朝颜被送去医院,还好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没其它大碍。只不过回到家以后,她不再和他说话,不再搭理他,也不再唤他一声爸爸。
他曾无数次想找机会和她解释,向她道歉,可是一触碰到她戒备的眼神,他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便会瞬间崩溃。
两人的微妙氛围,维持到苏玫进门的前一天。
因为朝颜对苏玫的排斥,他让家里所有人瞒着她这个消息,让她安心修养身体。
不知道是哪个佣人说露了嘴,朝颜知道消息后,冲进他的房间大闹一场。
“你不许娶那个女人回来!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我讨厌你!我恨你!”
那是朝颜第一次对他说出“恨”这个字,被女儿的无理取闹刺痛了心,他克制了很久,才没有再给她一巴掌。
朝颜被他宠坏了,和长辈说话没大没小,完全不懂得体谅他这个父亲的用心良苦。
就算没有苏玫,为了女儿们的健康成长,他也会再去娶一个别的女人。既然如此,知根知底的苏玫不是更好吗?
他无视朝颜的抗议,在定好的良辰吉日把苏玫娶进夏家,更重要的是,苏妍被一起带回夏家,改名夏悦娆。
虽然他娶了苏玫,但那一段时间两人同床异梦,没有发生过一次关系。他的心里始终想着闻馨,她也很识趣的不去打扰他。
他沉浸在对闻馨的怀念中,无法自拔。然后,朝颜失踪了。
在失去闻馨以后,他又失去了他和闻馨的长女。
翻遍整个槿城也没有把人找回来,他再次陷入消沉和自责。就算是夏云泽闹到大宅差点带走苏玫,都没能让他有所关注。
无所谓了,失去了闻馨,失去了朝颜,一切于他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一直这么想着,还好苏玫足够温柔,包容着他的任性和软弱,一点点引导着他,直到他完全走出悲伤。
在他的眼里,苏玫是温柔的,善良的,大气的……所以今天听到这些事,他的第一反应是把苏玫带回房间,询问清楚——如果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他会尽力解决,不让她和朝颜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可是,显然这样的决定,在场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是不满意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真的没有想过要委屈朝颜,真的没有。
“夏先生,看来你对朝颜的感情没有我想的那么深厚。”夏老爷子话说的这么明白,这个男人还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实在看着碍眼,霍清珣道,“的确,朝颜和你分开十四年——都说时间是最现实的东西,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男人揉了揉夏朝颜道的头发,柔声道,“去收拾东西,别磨磨蹭蹭的,乖。”
夏朝颜迟疑一瞬,看着夏老爷子没有动。
夏老爷子吼完以后,等不来夏政宴的回应,也是寒了心。眼看夏朝颜看向他,他无奈地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记得有空回来看望爷爷就好。”
夏朝颜点点头,咬唇看向夏政宴——作为她在这个世界上至亲的人,听说她要搬出去,他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她现在忽然开始怀疑,爸爸这样的人,真的爱过妈妈吗?如果真的爱妈妈,为什么,还会对苏玫这么用心?在明知道苏玫有问题的前提下,还一心想要保护她……
夏朝颜上楼后,夏老爷子对周管家:“老周,愣着做什么?菜不是早就好了吗?安排人上菜吧。”
“老爷子,这……”
“怎么?老头子我现在连吃个饭都不行了?”
“老爷子想着什么呢!我这就去安排。”
周管家推开门出去后,夏老爷子看向缩在夏政宴身边的苏玫,淡淡道:“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吃饭也不容易,你呀,以后这些小心思和小算计,别再拿到台面上来丢人现眼。还有下次,云泽再来为难你,可别怪我不帮你。”
老爷子刚才吼的那些话相当于直接定了她的罪,夏政宴都相信她,为什么老爷子还要怀疑她?苏玫低着头,眼珠子转了一圈,不甘心地说道,“爸,你要相信我,关于霍先生和朝颜的事,真的都是私家侦探告诉我的,我……”
“夏夫人,在调查你的资料时,有件事我很佩服你,你知道是什么吗?”说实话,今天这事无论是夏老爷子还是夏政宴的处理方式他都不是很满意——如果满意,他也不会坚持让夏朝颜搬去和他一起住。
只不过夏老爷子话已出口,他毕竟是个晚辈,又是第一次登门拜访,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打夏家人的脸。
夏老爷子准备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偏偏苏玫还不知道就坡下驴,仍然不知悔改地妄图颠倒黑白,霍清珣最后一点耐心耗尽——这个女人,只是言语的警告她根本不会悔改,夏家人对她仁慈,他却没这个义务。
“你调查我?”一听到调查两个字,苏玫全身的寒毛竖了起来,她警惕地绷紧身子,失声道,“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夏夫人可以随随便便的调查我,我只是回敬了万分之一而已,夏夫人何必动怒?”
“你!”
“夏夫人,据我调查得知,你的前任丈夫后期有家暴倾向,可是前期你们非常恩爱,夏夫人,是什么原因,让他对你的态度忽然转变?”
“……”
“你们苏家算不上大家族,但也不是普通人家可比。你被丈夫家暴,属于受害者,为什么不提出离婚?”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爱他?同情他?不舍他?”
霍清珣突然问这些做什么?苏玫握紧拳头,心里七上八下:他不会调查出什么吧?当年那些事早就随着老高的身死被永远的掩埋在地下,不见天日,除非死人能开口……
“夏夫人,你不离婚,是因为你很爱你的丈夫,对吗?”霍清珣说完,尤自笑了声,“想想也对,如果不是爱到骨子里,哪个女人能忍受丈夫的家暴?能有夏夫人你这样的女人爱着,你丈夫可真是幸福啊。”
他说这么多,到底是要做什么?苏玫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这么爱你的丈夫,却又在你丈夫孝期未满之际嫁给夏二爷,当时一定很为难吧?”霍清珣道,“若是不知道夏夫人是自愿的,我还会以为是夏二爷逼迫你的——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妥协,夏二夫人能忍着失去挚爱的痛苦嫁给另一个男人,我很佩服。”
对上霍清珣似笑非的眸子,苏玫悚然一惊,明白他的意图——他在挑拨离间!这个男人,居然把这种拿不上台面的小把戏用在她的身上!
话已至此,她若是回答不为难,不是间接表明自己不爱前任丈夫,不爱还能忍受被一个家境不如自己的男人家暴,怎么想都很奇怪,老爷子若是留了心调查她,她以后在夏家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可若是回答为难,夏政宴会怎么想?夏老爷子又会怎么想?
这就是个无论怎么回答都不会讨好的问题。
她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霍清珣的话却没有这么轻易的结束。
“不过更让我好奇的一点,一个男人结婚几年和你相敬如宾,对你百依百顺,为什么会突然间变了脸,不只吵架,甚至直接动手打人——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夫人难道没有问过原因?还是说,夫人自己心里清楚原因,所以心虚不敢去问?”
这个男人说话一针见血,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苏玫果断道:“霍先生调查我也就罢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心虚?我是受害者,我有什么可心虚的?倒是霍先生,你把我调查的这么清楚,就为了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
“对了,还有一件事。”霍清珣对她的提问充耳不闻,“我这边调查的资料里有你曾经的邻居说的一些话——你丈夫醉酒失足摔死的那个晚上,你和他在门口发生过争执,争执结束后没多久,已经进门的高先生穿着拖鞋再次出门,好巧不巧的从台阶上摔下去,当场死亡……啧啧,你看这事儿可真是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