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呼啸了一整天的风渐渐止了。少女跪在墓前,手指拂过空无一物的石碑——碑上没有刻字,是夏朝颜吩咐的。她想:那人一辈子无依无靠,留了名字也不会有什么人念着,不如留个无字碑,也算了却了这红尘里的纷纷扰扰。
裴琸静静等在不远处的路口,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女孩身上——直到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他的阿芜长大了,或者说,她恢复成了这个年纪的少女本来的模样。那个人施加在她身上的的枷锁彻底断裂,她得了自我,也得了自由。
她现在自由了,他也自由了,不再被蛊毒所困,一直以来仇恨的村落只剩下一片废墟……那人的尸体被挖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走近看一眼,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他已经死了,临死前替他拔除蛊毒,他应该继续恨他吗?再回忆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他发现他似乎没有那么恨他了。可是,他现在感激他吗?他可以肯定,他并不感激他。
不恨他,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宽容的极限。
那阿芜呢?阿芜和他不一样。她恨着他,也敬慕着他。如今人死了,她的爱恨没了依托,她……可愿意离开这里?可愿意,跟他一起回陕中?
裴励跟着萧然过来。江夜来的人动作很快,他跟着萧然上来时,后山祭台已经被清理干净,那人的尸体也安葬好——萧然没有见到那人最后一面,却也没有像在阁楼里那么激动。
他只是安静地在墓前拜了三拜后转身离开。
“先生,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再来看望你。”站得离他最近,他听到他拜完后轻轻说了一句。
他没有跟着萧然一起走,他的兄长还在这里,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接他回家,好不容易结束所有的过去,他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回去——他这次偷溜出来,若是一个人回去,肯定会被裴老爷子揍一顿。
少年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抬眼看了眼逐渐暗沉的天空,扯扯兄长的衣角:“大哥,我们该回家了。”
裴琸侧头看向只到他腰间的少年,神色颇为复杂。裴励比他小了十五岁,他出生时,他已经在裴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楚湘把他看护得紧,他自然是没有太多的机会和他接触。当然,他也不屑于和这个没断奶的娃娃建立太多联系。
他性格乖张,从没考虑过裴家家主的位子,一心想着报仇雪恨,脾气没有收敛,在裴家时得罪了不少同族的叔伯,算起来,他在裴家这么多年,真正算得上至交的,寥寥无几……这次来这里,他抱着必死的信念,从没想过,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会带着阿芜找过来。
他不是和林淮感情深厚吗?他安排人撞伤林淮的养母,林淮只怕对他恨之入骨。而且,林淮一心想要扶持他坐上裴家家主,自己死了,不正好如他们所愿?他为何还要千里迢迢赶来找他?
青年神色几番变化,最后都化为沉沉的叹息。他拍了拍裴励的肩膀,沉声道:“阿励,你先下去,我有些话,要单独和阿芜说。”
裴励没有追问他要说什么,他点点头,道:“那我在夏小姐的阁楼里等你?”
“好。”他道,“我很快下来。”话音顿了顿,他勾起嘴角,道,“这里处理完了,我们回陕中。”
他无心裴家的家业,只希望有生之年能随心所愿,逍遥自在。他心里清楚,他的为所欲为是建立在裴家家势的基础上,他的父亲两鬓花白,病疾缠身仍在苦苦支撑……所以,在随心所欲之前,总得为现在的裴家做些什么。
“阿励。”没等少年走出几步,他出声叫住他。见他询问地看过来,他认真道,“阿励,我不是一个好的兄长,也不会是一个好的家主,以后的裴家……”他再次停下,一双漂亮的凤眸映着晚霞,似有光华婉转,沉入眸底。
“以后的裴家,会比现在更加强大。”裴励接下他的话,沉声道,“大哥,这次来黎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实力更可靠。”无论裴家在我手中,还是在你手中,它必须不断地强大,比现在更加强大。
万俟昶那般厉害的人,也会因为本身的弱小而和心爱之人分隔两地,他们只是普通人,以家族作为庇护所,想要守护在意的人,就必须不断变强。
……
女孩纤细的手指抚过光洁的石碑,目光随着指尖的滑动描摹着石碑的轮廓,原来他是真的会死的,他也是和普通人一样,死后一抔黄土,一座孤坟……
万俟兰虽然中年丧命,可她死时有亲人陪在身边,死后有后人会去缅怀祭拜,她在黄泉路上有孩子和丈夫陪伴。
他呢?孤零零的坟冢,无亲无故,被那个女人和这个小小的村庄拖累了几十年。他说他想结束掉孤独的生命,可他难道没有想过,黄泉路上,他仍然是一个人啊。
和她相比,他仍然是孤寂的,也是落魄的。
“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恨你。你算计我的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本就该恨你的。可是你最让我憎恶的是没有询问我的意愿,为了保护你的女人,强行抹去我的记忆,抹去我作为‘人’而存在的最重要的思想,让我像菟丝花一样只能依附别人而活……”
“你知道吗?奶奶曾经说过,我出生的那一天,正好是你接任观星使的日子,村子里所有人都说我的降生是一件大喜之事。奶奶说,那个时候,你给了我现在的名字,芜——你说生命就应该像杂草一样,风雨无阻,生生不息,他们觉得寓意好……后来我想,‘芜’在你看来,应该是荒芜,是沉寂,是了无生机……”
“你病了那么多年,终于痊愈,终于接替了上一任观星使,成为村落新的依靠,他们敬你惧你也依赖你。我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呀,我和你在同一天‘获得生命’,这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怕你?”
“后来,等我慢慢长大,我发现,你不喜欢笑,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是阴着一张脸。我问奶奶为什么,奶奶说因为你被你深爱的人伤害过——从那个时候死,我就不喜欢万俟兰。”
“我不喜欢她,你却强迫我去保护她,我也不喜欢你了。虽然……你根本不会在意我喜不喜欢你。”
她说完了想说的话,重新陷入沉默。裴琸走到她身边,安静听她说完,又过了半晌,等到天色彻底转暗,他才开口道:“阿芜,我要回陕中去了。”
女孩闻言看向他。
“你想要留下来吗?留在黎疆,你的故乡。我可以为你安排好所有,保证你以后的生活可以衣食无忧。”他说,“留在黎疆,你可以过回普通人的生活,不必再跟着我担惊受怕,也不必再被牵扯到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去。”
“留在黎疆?”黎疆是她的故乡吗?她出生后一直待在村子里,根本没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后来亲人去世,她又失了神智,被直接带到陕中。她对黎疆甚至还不如对陕中熟悉,这个城市可以算作她的故乡吗?
“我回裴家后,会把闻远的事处理好,这中间肯定会有各种麻烦,你跟在我身边……”你跟在我身边,肯定也会被卷到各种麻烦里去。现在的阿芜不像以前,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阿芜,他可以把她藏在家里,让安心陪她,无论多久她都不会腻,不吵不闹乖乖等他回来。现在的阿芜是个正常的女孩,他不可能像收藏娃娃一样把她藏在家里,她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生活……
“裴琸,你……不希望我跟你回陕中,对不对?”阿芜聪慧,很快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裴琸沉默一瞬,点头道,“对。”他不希望带她回陕中——她好容易恢复记忆,应该得到最完整的自由。裴家就是一个看不见的牢笼,跟着他回了裴家,意味着要重新开始小心谨慎的生活。
“那我留下来吧。”得到他的答案,她爽快地回答道,“留在黎疆。”她站起身,看着他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只不过,我似乎总在麻烦你,裴琸。”她留在黎疆,他肯定要花心思帮她打点好一切,免得她受什么不必要的委屈。
青年眉眼如画,在暮色的衬托下,更加柔软了轮廓,连带着平日里看起来嚣张乖戾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孩童时,每每被噩梦惊醒,便抱着枕头找去他的房间。第一次被他锁在门外,她又不敢大声哭喊,便缩在他的房门口睡了一夜,从那以后,他的房间门再也没有上过锁……
他会很温柔地哄她入睡,给她讲各种童话故事,带她出去放风筝……那些人都说他性格乖张,为人狠戾,她却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温柔的人。
她借用着无知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的温柔,如今又怎么忍心成为他的软肋?
“裴琸……”她哽咽着唤他的名字,央求道,“你能不能……再抱抱我?”
没有迟疑,青年抬手把她揽进怀里,温热的手指抚着她的黑发,低声道:“笨丫头,我们又不是不会见面,哭什么?”
“我知道。”我只是……十三年的人生,从来没有和你分开,如今即将分别,哪怕知道还会再见,我也仍然很难过。
“裴琸,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记得打电话给我……”她紧紧抱着他,舍不得松手,“你身子刚刚恢复,记得好好养着,不要太逞强,要爱惜身体。”
“好。”
“裴琸……”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嗯?”
“没什么……你让我再抱一会儿。”
……
裴琸带着阿芜回到阁楼,除了夏朝颜和霍清珣,其他人都在。看到他,萧然果断站起身,把裴励推到他面前,道:“你回来就好,你弟弟我交给你了,我还有事,要连夜赶回星城。”
裴励被他推得踉跄一步,还好被裴琸扶住。青年客气地道:“阿励年纪小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嘿,这小子不错。”萧然拍拍裴励的肩膀,叼着没点燃的烟,挑眉笑道,“裴老爷子教得好。”
“萧先生。”看他客套完要跑路,半夏忙出声叫住他,“请你稍等片刻,珣少还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霍清珣?”萧然眉毛拧成一团,没好气地挥手道,“那家伙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还需要和我商量?”转念一想,他冷哼一声,道,“可别告诉我是为了夏朝颜,我话可说明白了——就算先生对夏朝颜多有照顾,我对夏家人可没有任何好感。”
“不是夏小姐。”半夏道,“是霍家的事。”
听她这么说,萧然和裴琸都来了兴趣。萧然坐回到凳子上,八卦道:“不会是霍夫人逼他相亲吧?”
不知道他怎么联想到这点,裴琸道:“今天上午祭台那事儿,霍清珣迟迟未到,难道是霍家出了什么事?”他在现场,记得霍清珣赶到的时候解释说自己迟到了,也就是说他本来预计是可以及时赶到的,但中间出了什么事耽误了。
“只是小事。”面前一个白家家主,两个裴家少爷,半夏自然不会把霍家的事拿到台面上说,“等珣少回来,几位就会知道了。”
“说起来,霍清珣和夏朝颜人呢?跑哪里去了?”萧然急着回家陪老婆,“我老婆急着要孩子呢,能别耽误我宝贵的时间吗?我说那家伙,不会带着夏朝颜去哪个旮旯里……”
裴琸不动声色地抬手捂住裴励的耳朵。
半夏看了他一眼,很想把手里的手术刀扔到他脸上。
……
后山,孤坟前,夏朝颜蹲下身把捧着的花放在墓碑前。
“我会经常来看望你的。”她小声道,“如果人真的有来生,你一定不要再遇到万俟兰。”她站起身,“我要走了,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会好好保重……再见。”
女生最后看了眼无字碑,挥挥手,小跑着到了霍清珣身边。看她过来,青年简单和电话那头的人交代两句,挂断电话。
“咦!霍老师,你看啦!”还没站稳的小姑娘突然惊呼一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夹住他头顶的一根树枝,指给他看,“你看,新芽儿!”
深色的枝干上,有嫩绿探出脑袋。
“嗯。”青年牵过她的手,踩着月光铺就的小路下山,轻声回应她,“风停了,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