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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叔的那辆货车还能用,老陈便又担任起司机的角色来。

其他人照着我的方式,用被子将王叔的遗体裹起来,抬进货车的货箱里。有些遗憾,张大叔的遗体却不能找回来,享受和他们同等的待遇。虽然这种待遇,并不意味着是什么好事。

我一个人在货箱上边理好三具遗体的顺序,然后闸好货箱的挡板,跳下车来。我钻进货车的副驾驶座,便叫老陈可以开始出发了。

程佳华的那辆皮卡车,还侧翻在原地。四零火箭弹打出来的水泥坑,仍是两天前的样子,散落的玻璃渣,火药爆炸后留下的黑色也都还在原地。

皮卡车暴露无遗的底盘面正对着我的方向,我瞟了一眼,很突然的,我就想起了不久前我们挤在皮卡车的货箱,准备极限逃跑的时候。

那个时候真好呀,至少,所有人都还活着。王叔在,张大叔在,志娃也在,段可,也还在候机楼里。

下一秒,我又想起了火箭弹发射时低闷的气焰声,以及,快要震破耳膜的爆炸声。

“那是怎么一回事?”老陈转动车钥匙,目光看向侧翻着的皮卡车,问我道。

我看着皮卡车瘪掉的右前轮,想了一会儿,回答他说:“车祸。”

老陈扭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不相信”三个字。但他没有再继续问我。

驶过那辆侧翻的皮卡车,老陈带领着车队拐出了小区口。

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去葬掉他们。既然要葬,就少不了挖坑刨土,自然也少不了铁铲之类的工具。我便为老陈指着路,让他开车到碰见张大叔的那个工地里。

工地里一如既往的静悄悄,还剩下好多我们未运走的钢管。

“蛮干是走入事故深渊的第一步。”

那副沾满了灰尘的红布标语,还挂在原地。

吴林禹他们下了车,没一会儿,就找到两把铁铲,上边有好多凝结后的灰白色混凝土。

“往哪儿走?”老陈点燃一支香烟,顺手分发了一支给我。

我接过烟,回答道:“随便,哪里都行。”

升起后的暖阳,所射出来的光线,像是在灼烧我的双眼一般,让我睁不开眼。我只好拉下头顶的遮阳板,闭目养神。

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眼前的光线恰到好处,双眼不再干涩刺痛,原来是老陈又开车回隧道里了。

他这是要去哪里呢?

我也不想去问,反正只要是有泥土的地方就行了。

点燃烟,我摇下车窗,手肘搁在车门上,脸上抚来凉凉的风,我无神的望着眼前错过的景物,脑子停了下来,什么都没去想。

路过那辆货柜车,也就是张大叔他们曾经住过的集装箱那里时,我看到了路中间散着好几个一次性纸杯。

我想了起来,那是张大叔请我们喝普洱茶时用过的,没想到乱风还没有吹跑它们。

张大叔悠闲的抱着温热的茶杯,坐到路坎边,轻轻吹皱茶水,再轻呷一下口。

志娃烧水时忘记刷锅,会往普洱茶里混合进方便面的味儿。他会趴在超市收银台,手拿一瓶饮料,看着包装上边的代言女明星说,普洱茶算什么,冰红茶才是最好喝的。

货车快速的开过,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纸杯们被疾风带起,滚到路边,或是车下。

不知道老陈是随意一猜的线路,还是以前来过这里,车轱辘没滚多久,候机楼体就从我们的视线里移过,三辆车拐进一条有些窄小的道路里。

看周围的区域,有些陌生,印象里应该没有来过。这里有些破旧,街边有民房,有石材厂,有堆积起的瓦砾,也有残墙,还有一块块分划有序的菜地。或许这里是不久后就要面临拆迁改造的城乡结合部。

机场边上,怎么会是欠发达地区呢。

我还在思索着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时,老陈的车就停了下来。窗外是一片面积有些大的菜地,泥土上荒芜一片,不知道以前种的是什么。

更远处,就是数量密集的枯枝,也会有几片绿叶点缀在其中。有树的地方,自然会有土壤。这地方虽说不上是什么荒野,但还算得上是水泥包围中的原生态,至少,挖几个坑,埋几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打开车门,走下车,双脚踩上了水泥的路面。阳光依旧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清阳光照耀下的事物。这附近的民房密度很高,淡淡的腐臭味,时不时的会窜进鼻腔里。不过这种浓度的味道,要比以前要好多了。

荒芜的土地上,不知何时能冒出新芽来。如果周围再多点绿意,配合上这阳光,那就是一派春和景明了。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所有人都下了车,围在货车的货箱后边儿。陈莉姗昨晚也肯定醒了一宿,哭泣过的双眼,加上睡眠不足带来的眼袋,让她看起来憔悴无比。

攀上货箱,我们一一运下了货箱上的三具遗体。我还是以公主抱的姿势抱起裹着被单的段可,王叔和志娃,就由吴林禹他们抬走。

菜地之间,有一条细小的土路,我便抱着段可,带头走了出去。土路不如水泥路面平整,段可抱在身前,也阻挡了我一定的视线。所以一不小心就会滑进菜地里,踩到松软的泥土,刮一片碎泥在鞋子上。

段可的躯体虽然隔着被子,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她僵硬的肌肉,也能闻到被子上带着的芬芳。以前我也抱过她,软绵绵的,跟现在完全是两种感觉。直观的感觉就是,我手中抱着的不是段可,而是一个全身肌肉硬起的精瘦男。

但这种僵化的肌肉,又跟肌肉发力时的触感不一样。

中国人总讲求落叶归根,人死了,总希望自己能够安葬在家乡,得到一个好归宿。,但对于我们这类年轻人,应该是不会有这类心境的,段可也不会有这种心愿。而且,她肯定也不会料到,自己会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

讲来遗憾,刚和段可回到家那会儿,我为了转移对失去双亲的痛楚,便和她拍定了送她回家的计划。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一路上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磕绊,导致最初的那个计划,早已抛到了脑后。

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后悔的是自己没有坚持那条计划,如果当时的我一心坚持往浙江走,没有选择留在这里,那么段可就不会死了。

绝对是这样。

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当初那个活蹦乱跳的段可,现在已经被裹在被子里,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无济于事。

但心中的悔意如滔滔江水一般止不住,总会去假设这,假设那。

“如果当初我果断一点,一枪打死烂耳朵赵就好了。”

“如果那个时候我考虑得再多一点,去候机楼里接走段可就好了。”

“如果我不放黑帽男走,一刀捅死他就好了。”

“如果当时我听段可的,就留在高速公路上就好了。”

……

“如果,那就,好了。”

如果段可还活着,那就好了。

假设归假设,后悔归后悔,一个最为现实的问题就是,当初我为了转移自己的丧亲之痛,便选择了送段可回家。可她现在也离我而去了,我又该选择送谁回家,来转移心中的痛楚呢?

想着想着,后边儿的吴林禹却把我叫住了。

“我看就这儿了吧,平整,也够宽。”我转过头,看到吴林禹在踏着地面说。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实如他所说,面积够宽,也够平整。地上长着不知名的杂草,和零零星星的果树林,还堆了好几捆干柴。

我没有异议,粗略打量一番后,就将怀抱中的段可放了下来。吴林禹和程佳华放下裹着王叔的被单,开始搬移那几堆干柴。周志宏和辫子小杨,也放下那床满是黑血的、裹着志娃的白被单,寻找起合适的位置。

秦国华和李工头,则拿好铁铲,在地上刮了刮草。

我想了想,便朝秦国华走过去,伸手对他道:“还是我来吧。”

拿过铁铲,我在这块区域里转了转,最后将位置选在了几株果树下。

一铲又一铲,比我想象中的要累。过了半小时,还是有多久,一个不太深的坑,就被我铲了出来。我拉开外衣的拉链,将铁铲重重的铲稳在泥土里,抹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我喘了口气,心说终于好了。

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我对土坑边上的段可说。

但是看起来躺在里边儿不太舒服呢,不过有被子垫着,应该不会硌背。

听说坟头的草都长得特别好,这果树应该也不例外。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果树。

但只盼来年尽取硕果吧。

扭头一看,李工头他们早已铲出了一个坑,已经准备开始铲第二个了。我便抽出铁铲,走了过去,加入吴林禹铲坑的队列。

这一个,就当是我为王叔挖的吧。段可出事后,我都还没抽空出来悼念他老人家。

事情完毕,我丢下铁铲,微喘着气,看着地面上被我们挖好的土坑,以及三具将要入土的遗体。

吴林禹拍走手掌上的灰尘,吐气道:“动吧。”

众人围了过来,合力将志娃和王叔的遗体抬了进去。之后,程佳华和秦国华捡上铁铲,将那些铲出的泥土,重新推了进去。

松散的泥土一铲一铲的送进去,很快让被单表面沾满了泥土。没一会儿,陈莉姗和周志宏的哭声响起。不是火葬场里那种呜嚎连天的痛啼,而是接连不断的啜泣。但是,我明显感觉到,后者比前者来得更加悲怆。

站在我旁边的吴林禹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他转过身,走远了十几步,独自抽起烟来。

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有点儿悲伤不起来。

但一想到花被单里的王叔,白被单里的志娃被这一埋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们,我的鼻子也忍不住发起酸来。我忍住了眼泪。

王叔,志娃。

填进的泥土,很快就把被单完全淹没了。我有些愧疚,王叔对我这么好,在这种地天相隔的时刻,我却连句像样的悼唁都想不出来。

我这是变麻木了,还是冷血了?

老兵秦国华的动作最快,等他填完面前的坑,用铁铲拍土时,我就走了过去,问他要过了铁铲。

慢慢的走到段可跟前,我舔了舔嘴唇,又把铁铲铲进土里。弯下腰,我抱起段可,小心的放入土坑之中。

没再多想,我取出铁铲,准备填土回坑。

刚铲进第一堆土,看到泥土附在被单上,我就停了下来。

要是这土坑被填好,是不是意味着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当然是。

以后再来刨开这坑,那就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了。

但我又不忍心继续铲土入坑。

我的双手再也使不起劲儿来。

犹豫之中,后背搭上来一只手。

扭头一看,是老炮兵秦国华。他将手里的烟头咬进嘴里,对我道:“让我来吧。”

没等我同意,他就伸出手,将我手中的铁铲拿了过去。

“这种事,还是让局外人来做比较好。”他吐了口烟,眼睛被升起的烟雾熏得眯起。秦国华眼角皱出的鱼尾纹,和王叔的有些像。

我愣在一旁,看着一铲又一铲的泥土被铲进土坑中,洒在被单上。

真的是再也看不到段可了吗,我问自己。

“等一下。”我突然说了一句,示意秦国华停下动作。

秦国华停下动作,转过头,咬了咬几口香烟的过滤嘴,眯起眼睛看向我。

我迈出腿,走进土坑中。我不明白我为何突发奇想,我现在唯一的想法是,我想再看看段可。

掀开被子的顶头,我看到了她的那头黑发。再往下一拉,段可的脸庞,就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双眼依旧紧闭着,嘴唇却微张开来。

阳光,照射在她苍白得可怕的脸庞上,但照耀不出一丝血色。

最后一面了,我沉下一口气。这一别,就是一辈子。

“要不是他们都看着,我就亲你一口啦。”记忆中,这好像是段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鼻子没酸,也没见情绪爆发出来,我只感觉到,视线模糊,脸颊湿润温热。

记忆中,她松开我的手,凑到我耳边说出了告别的话。

泪涌中我会心一笑,原来我不是冷血,也不是麻木,而是情绪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分散不出来了。

陈莉姗在我背后呜咽着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再次将段可的头发理顺,然后盖过了被子。

胸口抖动,我跪坐在土坑旁,靠着果树的树干,看着视线里模糊掉的树冠子,按额痛哭。

树枝上还没钻出新叶。

只盼来年,尽取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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