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秋雨一分寒。
迎着寒风,细雨斜斜,在坠落过程中,一滴滴都被自己的重量拉扯成细长的模样。
雨幕之中,尽是肃穆的甲士,面容刚毅。
那一滴接着一滴雨,就那么击打在他们的甲胄之上,四散崩飞。
在他们眼前,是满满泥泞的城外旷野,和正在逐步靠近过来的北辽人。
楚辽第一战,就在这寒意沁人心骨的日子里,爆发了。
没有冲车。
冲车陷在了泥泞中拉不出来。
没有火油。
密密的雨幕根本燃不起任何的火焰。
甚至……都没有檑木滚石。
这些沉重的东西太过湿滑,杀敌效率甚至不如自己手中的钢刀!
在这样的天气下,他们有的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武和悍不畏死的毅力。
箭羽漫天,从下方射出,覆盖住整个城头。
趁此掩护的北辽人快速扛着云梯,一步一个泥泞的接近保定城墙。
无边杀气就这样漫延开去。
让保定城中的所有南楚百姓,都能感受到天地色变时的那种呜呜然。
呐喊、碰撞、厮杀。
一开始还有些许章法,然而随着战斗的持续,一切都不一样了。
城墙内外的人,无论是北辽人还是南楚人。
原本或许还有一些招式,可是时间久了,一切举动都变得机械起来。
就是那么简单的挥砍或者直刺,你挡住了,我死,你挡不住,你死。
很快就有北辽勇士爬上了城墙,那是一名拂晓境的体修。
顿时那一片的防线就产生了一道巨大的缺口,在他的勉力维持下,然后就有源源不断的北辽人登上来。
登上城墙后,南楚方面短暂的地势之利就会消失不见。
戍边军也会把重心全部压在这个地方,进行疯狂反扑,将北辽人给打了回去。
卢承林看着几经易手的保定瓮城城墙,神情凝重至极。
这……还只是第一日……
“大帅,你的伤还未好,不宜淋雨……”
“命都快没了,还在乎这些?”
这个命都快没了,自然是指自己可能熬不到伤重难返,就要战死了。
保定城一共有两道城墙三道城门。
最外围的是瓮城,是突出出来的一部分圆弧形城墙。
眼下北辽人攻打的,也就是这道城墙。
这道城墙和内部的实际城墙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类似一个“瓮”,因此这道城墙被称为瓮城。
瓮城的易守难攻,是令人发指的。
它和寻常城墙互成犄角之势,迫使攻城者只能率先攻击瓮城,否则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局。
可攻下瓮城后,才是最为艰难的开始。
因为……进了瓮城,就仿佛自己主动钻进了一个口袋。
这个口袋不大,限制了能够进入的人数,同时口袋四周还全是箭垛,如此险地之下,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攻破外城门,那么进来的人就很有可能统统葬身此地。
卢承林擅守,深知这一点。
“瓮城先弃了。”
“这时就弃?”
“会夺回来的。”
卢承林身边的副将当然知道会夺回来。
辽军过了瓮城必须一鼓作气,否则就是自陷死地。
但……过早用上这等关门打狗的战法,实际等于先行亮明一张底牌。
很快,瓮城城墙上的戍边军齐齐奔回外城城墙段,守着八牛弩严阵以待。
片刻后,北辽人攻破瓮城城门,齐齐涌了进来……
“放箭——”
尸山血海,血雨腥风。
漫天箭雨刺破长空击穿雨幕,令天地色变的拉锯大战,就此上演。
……
耶律远咬牙切齿。
论勇武果敢刚毅,北辽人天下第一。
可是……三天进了瓮城十余次,自己就被打退了十余次。
在那个地方,太难施展开了。
瓮城和外城墙连接的弧形兵道并不宽,还有数架八牛弩守着,目的就是防止自己借助瓮城城墙进入外城墙。
可这段兵道若不能拿下,那么进入瓮城的士卒所要面临的,就是被“瓮中捉鳖”。
瓮城不大,但也不小。
若是满满当当挤在一起,至少数百人。
可是数百人看起来数量多,实际在攻打城门时,根本不够看。
若是上方兵道被夺回去,瓮中捉鳖之势便成,这也就代表着自己这一次进攻彻底失利。
这三天,双方死伤无数。
辽人胜在勇武加修为高绝,南楚则胜在绝佳的地势之利。
瓮城之中焚烧尸体的焦臭味几乎遍布荒野。
“一群缩头乌龟!”
耶律远狠狠啐了一口,看着麾下儿郎们打磨甲胄兵刃,心中甚慰。
还好,自家儿郎仍然斗志满满!
“还能不能再战!”
“能!”
“能不能一鼓作气,将那些南蛮子杀个干净!”
“能!”
军心可用!
“有没有拂晓境的火系神修敢死!封妻荫子出人头地,就在今日!”
“……”
“……”
全场鸦雀无声。
耶律远瞬间就尴尬了,牙齿也咬得咯嘣作响。
体修身陷重围没准还能冲杀出来。
神修身陷重围……
要么自己一个人死,要么和一大片敌人一起死。
反正肯定是活不成的。
神修博前途的机会多的是,犯不着在这里用命拼。
看来大家都很理智……
耶律远轻咳几声,掩饰尴尬:“雨刚停不久,火系神修若有想法,可以单独来找我……”
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时候,郭乙辛赶了过来。
“耶律将军,有军令。”
耶律远闻言伸手将军令接了过来。
发号施令之人自然是萧渐离,军令上也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围三缺一”。
耶律远有些不明白。
这一战镇南军一应物资器械准备充分,东西南三面的护城河也已填得差不多,面对这种不可能投降的城池,完全可以四面齐攻,让对面应对不暇。
所以围三缺一,给对面留一条生路,意义并不大。
“何意?”
郭乙辛回头指了指,随后耶律远便看见了一个南楚人。
此人一身蓑衣,蓑衣之下的衣服十分华贵,只是褶皱满满,发须散乱,裤腿之上全是泥泞。
他的大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浸透,两袖衣服紧紧贴着胳膊,看起来狼狈至极。
“他是保定城府尹,需要放回去。”
耶律远怔了怔,喜道:“怎会在此?”
“前几日迟前辈带队入城骚扰时,捉回来的。”
耶律远的情绪有些复杂。
这个迟前辈,真是莫名其妙,任务完成后,根本不来跟自己讲一声,直接玩失踪。
原来是立了这样大的功劳。
“不过……为何要放回去?”
郭乙辛耸了耸肩,很显然也揣摩不透自家南院大王的想法。
那个层面的人都不是人,定下来的决策一般人看不懂。
“这是军令,照做便是。”
耶律远不明所以,但也只能照做。
这其实就是萧渐离高明的地方了。
因为裴朝良回去后,立刻给保定城带来了轩然大波。
尤其是在卢承林的营房之中,吵闹声几乎已经快要将房顶掀掉了。
“……放回来了?这可是府尹,怎会这么轻易放回来?”
“可眼前事实就是如此,由不得你不信。”
“必然是辽狗的诡计!”
“……大帅,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尤其是如此非常时期!这裴府尹必须软禁在营地才行!”
“他可是朝廷命官!此战一过,他上本参奏大帅,大帅如何自处?”
“他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受!而且打听过了,他自己说的,不知道什么缘由就被放回来了。都被放回来了,怎么可能不知道缘由?必然是投敌了!”
卢承林看着下手几名得力干将吵得不可开交,颇有些头疼。
边城中,守将的地位本就敏感。
此刻再面临这样的事情,当真是左右为难。
这很有可能就是那萧渐离的阳谋。
不得不说,他这一下真是捅到自己的大动脉上了。
如此敏感时刻,你敢放任他回去?
他要是从内部给你来一下,保定城就完了。
对他严加监视?
那这件事过后,自己就完了。
问题直接就变成了一道十分简单的选择题,你要保定城,还是要自己将来的政治生涯?
严重点说。
要是这裴朝良有些手段,可能自己都不是政治生涯断送这么简单。
直接要被秋后算账了。
卢承林突然就咳嗽起来,牵动腹部伤口,猛然打了个踉跄。
顿时原本吵吵闹闹的些许将官尽皆不说话了,而是满脸心疼的看着自家大帅。
能够追随他,实是三生有幸。
在这样一片国土之上,一心为民之人……真的再难找出第二个来了。
“大帅身子要紧。”
“是啊,大帅,战事吃紧,更需要保重身体。”
“大帅您好生安歇,我等就不打扰了。”
“那裴府尹的事……哎哟,你踢我干嘛?”
“这事儿回头再说。”
卢承林勉强笑了笑,不置可否。
如果真的要做出抉择,很显然,他已经选好答案了。
“你们走时,可否帮我请一个人来?”
“不知大帅要我等请谁?”
“安叙,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位白凡沃,白前辈。”
……
聂铮依然没有赴卢承林的邀约。
他不想和这些事情牵扯过深。
毕竟自己身上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比如找出曾经真相,比如找个机会把那讨厌的稽仙司探子一锅端掉,比如看看萧逐鹿那厮到底在搞什么鬼。
已经很忙了。
事情若是能忙完,那就跟李素瑾寻处山林,终老一生。
那满满精怪的望江山,就是个不错的去处。
守城?
见鬼去吧!
雨断断续续的又下了两天。
空气湿润又阴冷。
雨水沿着瓦片滴滴滚落,形成了一道雨帘。
隔着窗楞透过雨帘,聂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城中因为战事遭了难的百姓,都和聂铮住在同一片安置区中。
而他们……全都冒着细细密密的小雨,朝北部城墙赶赴过去。
杨老汉和方大婶他们,渐渐地也没有再来寻聂铮,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宗门修士虽然厉害,但……并不值得自己敬仰。
有些可惜了自己曾经在生活上那么帮衬他。
忽然间,聂铮隐隐看见一个人扭头啐了一口。
眼神似乎还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瞟了一下。
聂铮呆了呆,然后勃然大怒,冲出屋去,随便地上捡个小石子就丢了出去。
“你啐谁呢!你瞟谁呢!你回来!”
聂铮这么大动静着实把李素瑾等人吓了一跳。
“闹什么!一个修士你好意思跟人家小老百姓一般见识!”
聂铮看了看李素瑾,不说话了。
刚才自己的举动,确实好丢人啊……
一定是自己生气了。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为这种事生气?
……
保定城北战事吃紧。
大概在辽狗第二天攻城开始,就已经有民众自发的前去帮忙,比如搬运守城物资之类。
一开始规模还很小。
然而……
随着耶律远发了疯般的彻夜猛攻,戍边军阵亡人数直线上升。
于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民夫团体也越来越浩大。
一直到现在,已经是攻城的第五天了。
死的人越来越多。
不止是戍边军的士卒。
也开始有一些民夫误中流矢,或者被飞进城来的拂晓境辽狗随手击杀。
城中的招魂白幡近乎满城飘扬。
这五日以来,保定城中的夜晚比较安宁,没有任何伺机作乱的修士潜伏进来。
但是……聂铮依然睡不好。
便是因为这安置区中,夜夜都有啜泣声隐隐传出。
忽然间,有些许异样的动静传过来。
那是做了些炊饼送到城南去的佘大妈。
一脸表情满满喜色:“辽狗退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顿时让听见的人都欢呼起来。
然而……根本没高兴多久,所有人都听见了比以往还要响亮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
这些声响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所有人瞬间哑巴了。
而且……这嘶吼声呐喊声,还不止从一个方向传过来!
而是来自东、西、北三个方向……
佘大妈有些讪讪:“我以为城南退兵了,就是都退兵了……”
“你怎知退兵了?你上城墙了?”
“李家二狗在城南守卫,他告诉我的,这还能有假?”
有人忽道:“城南没辽狗拦路,我们岂不是……可以逃出去了?”
当鲜血未曾当面时,人们心中可能并不会有多害怕。
见识过真正的杀戮以后,就不一样了……
当然也有些见识的百姓在这里大声嚷嚷:“城门已锁,吊桥也拉了起来,我们如何出去?莫要给卢大帅添乱,要是辽狗趁机攻南门呢?”
“跟守城的那些人说好,我们离开后,就让他们把桥再吊起来不就好了?辽狗哪里会知道我们选择何时出城?”
“不可,总之不可,这必是辽狗的诡计!”
“五天了,辽狗连外城门都攻不破,他们进不来的,逃什么?”
“话不能这样说,万一呢……”
絮絮叨叨,吵吵闹闹,这是寻常百姓的常态。
聂铮就在不远处,将这些对话清楚明白的听进耳中,心中颇有几分如释重负和欢喜。
因为……如此绝佳时机。
稽仙司,难道还不把许晴鸢带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