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剥开层层云雾,将光线透射下来的时候,慌乱与躁动的气息已经笼罩在了整个保定城。
经过了这么许多日,保定早已经没有了当初有序的模样。
维持秩序的甲士也早早撤走,府衙更是成为无主之地。
有些民众会自发的加入物资运送队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越来越多的,是无头乱窜的百姓。
保定城中戒严的几日,等同于社会活动停止运转的几日。
并不是所有百姓家中都有存粮的。
自然而然的,人心浮动,物价飞涨,各种各样的心思念头或潜在水底或浮于表面。
这种浮躁的气氛当然会影响戍边军的将士们,毕竟现在……士卒和百姓,或多或少都有了接触与联系。
连带着,把百姓心中那些哀怨心丧等负面情绪也带了进去。
此时此刻辽人换了战法,不再执着于攻破外城门,而是打算全都从城墙涌入。
看着他们高绝的修为和凶悍的打法。
再看着他们源源不断好似奔涌浪潮一般通过云梯爬上墙头。
不少戍边军将士都绝望了。
这是……城破了吗?
这算是……城破了吗?
卢承林在振臂高呼,传令的士卒高举小旗疯狂奔走,然而……士气有些泄了。
这是崩溃败亡的前兆。
卢承林牙关紧咬。
将乃军之胆,此刻……哪怕伤口迸裂,自己也必须站在第一线了。
然而就在戍边军士气将散,北辽人志得意满之时。
一根横亘天地间的巨大元气棍棒十分突兀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开始它还不起眼。
而它……带着无与伦比的凌厉狂风,带着令无数人丧胆的威势,朝着登城云梯一劈而下之后。
连天地都变了颜色。
那突出来的瓮城城墙,箭垛崩坏,碎石飞溅,甚至差点断裂开来。
此时此刻若是身处高处,那么凌空望去,便能看见一道十分突兀的凹坑横在保定城北。
将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直接分割成为两截。
所有人都呆滞了。
……
秋雨初歇,在无数尘埃与泥点落下来之后,才终于有哗然的声音响了起来。
“天呐——”
“那是什么?”
后方的耶律远和一众后备北辽士卒完全傻眼,很难想象怎么会有这样霸气无双的东西出现在这片区域里。
莫非是仙迹?
就在所有人都有所失神的短短时间里。
有一个人脚踏一只玉箫,悬停在了保定城外上方。
阳光肆意挥洒,在他整个人身上都晕出了一道金边,好似真仙临世。
他是谁?
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这个人猛然伸手,然后就从他的掌心之中飞出无数道细细长长的东西,径直朝着城头上的龙象体修飞去。
这绳索略显透明,和空气有些类似,身上时不时还会泛起阵阵涟漪。
突然有人惊呼出声:“这是元气!天呐,这是元气!”
“他可以把元气变成绳索!”
人类对天地元气的操控,终究大都是在体内。
将元气外放后再加以利用,实在是为数不多的意修可以达成的。
而这个悬在半空中的人,正是意修的祖师爷,聂铮。
此刻的他有些烦躁,这些人总是光顾着看自己,完全不顾眼前的局面。
“元个屁的气啊,杀敌啊!”
一句话,让他战神临世无可匹敌的高大场面,成功接上了地气。
这时众人才醒悟过来。
他是友军。
正是这个悬停在保定城头的年轻男子,将许多细细白白的东西,射到了北辽体修的身上。
那些刚才还风光不可一世的龙象体修们,此时此刻全部好似待宰羔羊。
无论他们如何驱动神通,也只能把套在他们身上的束缚撑大,始终没办法挣脱。
很快,这些好不容易被攒在一起的龙象体修们,在乱枪攒刺或者乱刀劈砍下,尽皆殒命。
看着刚才差点就要攻破保定城,却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耶律远睚眦目裂。
然而这种超出理解范畴的东西,终究让他是无可奈何的。
“你是何人!”
聂铮扭头,望了望北辽军阵后被簇拥的那个人,大声回复:“我是你爹——”
城头的所有人嘴角都有些抽搐。
耶律远闻言一怔,咀嚼了半天“你爹”二字该如何书写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占了便宜。
耶律远勃然大怒:“狗贼!城破之时,我必取你项上人头!”
聂铮仰天哈哈一笑:“那你来啊!我等着你!”
说完后信手一挥,一道由元气凝结成的光箭带着无可比拟的气势激射而出,径直冲着耶律远所在的位置狂奔而去!
突如其来的袭杀让耶律远头皮一紧瞳孔骤缩。
这光箭来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耶律远一时之间竟是找不到应对之法!
若是没能一击将它打下来,自己是不是就死定了?
惜命的耶律远只能十分狼狈的闪身躲避,于是他身后一名被遮挡视线的士卒变成了光箭的第一目标人。
下一刻,令耶律远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那光箭好似镜花水月一般,脆弱的不堪一击。
连那名士卒身上普普通通的皮质甲胄都没能洞穿,就已经将自己撞击的寸寸碎裂,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耶律远一呆,他哪里知道聂铮也没有这般逆天的本事这样远程击杀敌酋,他只认为自己被耍了。
于是脑后热血上涌,恨不得立刻翻身上马,指挥大军一拥而上,将眼前这个可恶的年轻人碎尸万段!
此时,一道洞穿云霄响彻大地的叫喊声传来:“辽狗主将已死,骁骑营,杀出去!”
“杀——”
“杀——”
“杀——”
正是眼光毒辣擅于把握战机的卢承林。
在这个节骨眼出击,若是敌军阵脚不稳,没准真能一战建功。
很快,城门洞开,戍边军仅有的两千骑兵飞驰而出,朝着北辽人的军阵就冲了过去!
大地震颤泥土飞溅。
一骑。
又一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兵刃上折射出来的耀眼光芒让无数人心悸。
“嘭——”
“嘭嘭嘭——”
接二连三的碰撞声传来。
无数人开始倒飞出去。
鲜血飞溅好似漫天雨幕。
这两千骑兵犹如斧凿,直直插进那漫无边际的辽军军阵之中!
一波冲锋,直接凿了个对穿。
保定城头之上,看着有些稳不住阵脚的北辽军营寨,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
这样的声音似乎比奔腾战鼓还要让人热血沸腾。
鼓舞自家士气的同时,对敌军也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聂铮依然悬停在半空中,看着这让自己浑身燥热的一幕,忍不住都有些想大声吼叫一番。
然而……
只有卢承林,他眉头紧紧蹙了蹙。
鸣金声,响起来了。
许多人都疑惑的望向卢承林所在的位置。
他们不懂,为何要撤,明明大好时机。
可卢承林却明白,若是再不走,怕是这两千铁骑就要被拖入泥沼中,一点点被蚕食掉。
军阵之中,看不见主将很正常。
只有旗帜倒下了,往往才能代表着主将已被人狙杀。
而辽军只是慌,并未乱。
甚至……
卢承林还隐隐看见。
又有大队人马从远方,赶赴过来了……
……
卢承林从温裳那里弄来了不少好东西。
比如极目符。
刚才,他借着这东西,看见了一个迎风招展的大大“萧”字。
来的人是萧渐离。
那黑色的蛟龙旗,似乎在告诉保定百姓,你们的死期将近了。
他率领镇南军倾巢而出,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军压境。
保定城北面,戍边军爆发出来短短的光彩,似乎只能是昙花一现。
至于聂铮。
他在被人簇拥着。
若他一直维持神秘莫测的高人模样,或许这群简单的戍边军汉子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可就在他在城头脱口而出的那短短两句话,使得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大一样了。
聂铮被人抛上了天空。
一上一下,起起伏伏。
这种感觉很神奇,明明不想要,可是他们无与伦比的热情让你根本无法拒绝。
聂铮起先是尴尬的,但很快就彻底融入进去了。
一边说着“不要”,一边又“呵呵呵”的傻笑。
这样的庆贺并没有持续多久,聂铮就被叫到了卢承林的身边。
“多谢安仙师仗义援手,保定城百姓会感激你的。”
聂铮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
但也不是个冷漠的人。
虞山救小白狐。
望江山救树精。
荆州救许晴鸢。
从这些经历就可以看得出来了。
在他的心里面,我可以帮助你,但也要看我本人是否乐意。
或者说……
也要看对我本人有没有好处。
真正的无私奉献,聂铮自忖做不来。
提供帮助的一定不是无偿的。
所以他才会对协助卢承林守城这么抵触。
这不是一件小事情。
若是……若是……
若是两军激战之时,许晴鸢被稽仙司押送出城,自己要怎样?
继续迎敌还是临阵脱逃?
聂铮自己都没想好。
卢承林是一个温柔和煦的人,这和他所处的位置略显格格不入。
聂铮和他交流起来的时候,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聂铮毕竟和荆州知府接触接触过,甚至皇上也见过,他们身上就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高高在上。
但这种气质在卢承林这个保定土皇帝的身上,居然看不到一星半点。
聂铮对他表达出来的谢意,总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卢承林当然也能察觉得到:“安仙师今日已经帮了大忙,切莫妄自菲薄。南楚的军旅中,能够找出些许拂晓境修士来,就已经颇为不易了。”
古往今来,登城战时,如果不攻城门,全部选择从城头蚁附而上,就必须面临一种可能登城者全员殒命的风险。
那就是被城头守军拼死毁了后路。
若是云梯被焚,登城者没有新鲜血液注入,那么面临的必然是一点点被赶来的守备军蚕食致死。
所以为了这个巨大的弱点不被守军抓住,就必须用极高战力的人牢牢守住云梯搭载的那个关键位置。
今时不同往日。
太平盛世二十余年,是百姓和修士都能安心生活和安心修行的二十年。
乱世时,少有修者入世。
即便入世,也不可能去做那种先锋炮灰的亡命勾当。
在眼下这个特有的年景,修士都市侩了许多。
没人逃得开物、食、色三欲。
封妻荫子博功名几乎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东西。
北辽人重武,大多参军。
南楚人重文,修士就只能选择成为高官守卫或幕僚。
此消彼长之下,连带着战争局面都出现了相应变化。
所以……卢承林想守住保定城,必须要有一个具备足够威慑力的人坐镇城墙,逼迫攻城方只能选择攻打城门。
卢承林絮絮叨叨的把这些东西解释给聂铮听,告诉他对自己的重要性。
而聂铮听到后面……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因为……他刚刚发现传声符上的动静有些不同寻常。
之前聂铮御箫赶来时,一路上,甚至包括保定城前那惊天一棍时,传声符上都有李素瑾和那几个小孩子各种声音。
虽然不大,可能一步之远就已经听不见了。
但是那至少是在生活中发出来的很正常的声音。
而现在……声音没有了。
不是传声符被揭下的那种静默无声,而是传声符被什么东西刻意遮挡住了。
“我……还有些事情,可否……”
卢承林神色很明显的僵了一僵,然后叹了口气,接着温和一笑:“安仙师若是有事,那便先去忙。”
聂铮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这个卢大帅什么都明白,却又什么都不说,一切全凭你自己的意愿。
也许……这就是保定城上下一心将士用命的秘诀?
聂铮告辞离去之时,传声符上终于有一句完整的话语传了过来。
“不器,你不用过来,这里我能行。”
……
稽仙司终于选择将许晴鸢押出城了。
与此同时,保定城中,也开始混乱起来。
只是依然处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不少百姓也想出城。
尤其是些商贾富户。
战事一起,囤积居奇是发家的必备手段之一。
但是……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有些高估卢承林了。
北面的战事并如尽如人意。
尤其是……不尽如这些商贾富户的人意。
打造二十年,经营的好似铁桶一般,怎么会那么多人受伤,还有那么多人死亡呢?
大街小巷的招魂白幡令人心悸,城中日日夜夜响起的啜泣声更是让人喘不上气来。
更别提那些惨呼哀嚎将死未死的戍边军士卒了。
聂铮这样经历过生死搏杀江湖恩怨的修士,一时间都有些承受不住这样血淋漓你的冲击。
更何况……是他们呢……
城里。
城外。
萧渐离。
稽仙司……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
深渊……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