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仪能够记得她,是有些在她意料之外。
这样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在意料之外,宋嘉仪又怔怔发了许久的呆,才迟疑着开口:“那……那个时候救我的,也是您?”
她说的是高二那一年的暑假,她和苏锦兰、薛仲明参加完钢琴大赛后,回去的路上发生的那场车祸。
当时,苏锦兰和薛仲明在那场车祸中纷纷丧生,只余下她一人。
那时她受了极重的伤,却在很快的时间里恢复过来,知道的人都说她大难不死,她也以为自己是侥幸逃生,却不想其实是因为蓝子若的干预。
“是我。”
蓝子若放下茶盏,依旧神色如常,如此重大的事情在她眼里不过尔尔,平静的好似出门救了只阿猫阿狗般随意。
宋嘉仪神色复杂的看着蓝子若,内心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恢复了记忆,她完全不会记得自己曾在车祸现场,意识模糊之际的惊鸿一瞥。
那一瞥里有一个身穿红色衣服,身形瘦削的女子侧身站立着,脸上的表情犹如千年寒冰,静静的望着困在车里的一家三口。
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场景。
一次是偶尔,二次是板上钉钉,她生命中所遇到的两次跳脱常规之外的重大事故皆由蓝子若的强行干预而挽回一命,她想知道为什么。
蓝子若一眼便将她内心的想法看穿了:“想知道为什么?”
宋嘉仪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长睫如蝶翼般颤动着,望向蓝子若的眼睛中满是疑惑。
一杯饮完,蓝子若端起茶壶,将杯中的茶续上了。
她的手莹白如玉,纤细修长,手腕露出的一小节白皙如嫩藕,真真应了那句“皓腕凝霜雪”。
放下茶壶,她的视线落到面前愁云密布的少女脸上。
少女姣好的面容上似是笼罩了一层淡淡的乌云,她的眉毛轻轻蹙起,眼下也是阴影一片,想来是多天未曾好好休息所致,嘴唇因为连日的奔波黯然失色,甚至还有一些皲裂起皮。
这样一副失落的神情出现在这样一张脸上,才是实至名归。
蓝子若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她在酒店初见这张脸时,原主那张面目狰狞的表情来。
那样的戾气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上,同这副身体压根不匹配。
思及此处,她把原本打算随口敷衍的理由从“没什么,只因想救便救了”换成了“我欠了你母亲一点人情,只好拿保你一生平安来还”。
若不是因为这样,她又何苦在远在大西北研究课题的时候被阿寿叫回来,急吼吼的跑去西班牙救场呢?
那时阿寿在电话里和她说:“小姐,您让我一直看着的薛家小姑娘好像出了点意外。”
她一听便知问题不小,毕竟小事阿寿一般不会来烦她:“很严重吗?你自己能不能搞定?”
她手头上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此刻分身乏术。
阿寿顿了顿,平静的说道:“我搞不定的,小姐,这事恐怕要您亲自去一趟,去晚了薛家丫头就没了。”
蓝子若深吸了口气,答了句“好”,便放下手头的事宜,坐了最近一班飞机直达西班牙,堪堪吊住了薛佳的命,这才又安排江明跃联系宋晋远,才有了后头的宋嘉仪。
犹如一池春水无端被搅起了涟漪,宋嘉仪原本以为自己触到了事情的中心,孰料摸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相如何只怕远超她的想象。
她眼中的困惑愈发浓烈,望向蓝子若的视线闪烁不定:“您认识我母亲?”
“算不得认识。”
蓝子若答的无比干脆,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够让宋嘉仪信服,显然她也不打算让宋嘉仪信服。
“你不需要纠结的太多,于我而言认识不认识并不重要,有因必有果,我欠她一份人情,用你的命来还,等你这一生平顺走完了,我的人情也就还完了。”
“就是这样。”
蓝子若将过往草草收尾,她做事向来有她的风格,她不会为了谁去特地改变,也不会为了谁特地去解释。
只要结果在偏差值以内,她便不会横加干预。
宋嘉仪看出蓝子若不愿多言,既然如此,她便不知从何问起。
她用手紧紧握着杯子,看到自己在杯中的倒影,憔悴又失落,俨然是另一个人的样子,她脑海中勾勒出自己原本的样貌,与杯中之人重叠起来。
恍惚中,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静默许久,她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将我换到宋嘉仪身上呢?”
有没有想过,自己也许并不想当宋嘉仪呢?
她将后头那句话隐去了,可眼波流转间,蓝子若看见她的委屈与不理解。
她不甚在意的摇了摇头,素手轻轻拈起杯子,放到眼前细细查看。
“你原来的身体损坏太大,我去的太晚,没法将你治愈,宋嘉仪做错了事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将她的身子拿给你用,那是她活该。”
“可是我……”
宋嘉仪沉重的叹了口气,过往数十年的记忆如跑马灯,在她脑中一一闪过。
当身体原本主人的社会关系与她作为薛佳时的社会关系发生冲突的时候,她该如何处理?
当她取代了宋嘉仪成为宋嘉仪,过往有关于宋嘉仪的个人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吗?难道接受一个身体,不是好坏都要接受,却是选择性的,只享受了这具身体带来的红利,而摒弃原身负面缠绕的恩怨吗?
从一个人切到另一个人的人生显然不是那样简单,她无法以薛佳的身份去见自己的家人,也无法以宋嘉仪的心态面对宋嘉仪的家人。
更为滑稽的是,于顾筠然而言,她从爱人变成了仇人,她与他都将陷入这场身份的迷雾中,无法看清对方。
她无法视宋嘉仪的过往于无物,又无法摆脱自己作为宋嘉仪这个身份带来的困扰,生生将自己逼进死角出不来。
说白了,她从薛佳变成宋嘉仪是一场意外,而她没有做好接受这个意外的准备,也无法处理这场意外带来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