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尘在梦里难受,将孟大夫让人煎的药吐了个干净,眉头皱着,低声说着什么,可这回没人再听清他的话。
贺成江拿着帕子给他擦汗,只得让人再去煎药。
所有人的心都提着,连一往无前的前线战报都驱不散那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云。
贺尧心里害怕,将自己从关上带来的所有大夫全叫了过来,所有人挤在偏厅,七嘴八舌地叹气。纪砚尘这一遭耗费了太多心力,没人有办法缓解他的痛苦,可大家也都知道躺在榻上的人是谁,谁也不敢让他死,只能绞尽脑汁地想着可用的方子。
孟大夫摇摇头,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纪砚尘先前本来就经历了长达半年的逃亡,那半年的经历不仅仅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也对他的精神造成极其严重的影响。
当初还不算太明显,如今接二连三的以命相搏,让纪砚尘新伤旧疾一起爆发,他能撑到现在都是一个奇迹。
“没办法了吗?”贺成江看着孟大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郁。
孟大夫摇摇头:“这只能让他自己熬,熬过去便还能苟延残喘,熬不过去……”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大家都已经清楚是什么结果了。
贺成江抬手挡住眼睛,用力揉着眉角,低喘了一口气,像是在呜咽。
孟大夫摇摇头转去了偏厅。
纪砚尘没好起来,一群大夫谁也不敢擅自离开,生怕要出什么事情,只能挤在偏厅里相顾无言。
贺成江沉默的回到床边,凝视着纪砚尘的脸,酸涩的心情充斥着全身,心脏像是被人揪着般抽疼,难受得仿佛无法呼吸。
纪砚尘意识昏沉,耳边嘈杂混乱。他听见很多声音,像是贺成江在说话,又像是纪清川在隔着雾气喊他。他躺在榻上,一会儿觉得自己在郢都,一会儿感觉自己还在逃亡,一会儿又仿佛看见贺成江站在侯府花园的桃树下在朝他招手。
他分不清什么是真的,又或者都不是真的。
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死在襄州和纪清川躺在一块儿,此后种种或许都不过是他濒死的黄粱一梦。
或许这样也挺好的,他和纪清川死在一块儿,就不用去想那些麻烦的事了,就是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呢?
他有什么好可惜的?
纪砚尘昏沉沉的想,躺在榻上下意识喊贺成江的名字。
这次贺成江听清了,他连忙俯身。
纪砚尘不知梦到了什么,颤声说冷。
贺成江闻言用被子把他裹得更紧了些,像是想用那一床锦被把他的魂也拘在这方天地,不让他随随便便离去。
纪砚尘下意识挣了挣,依然低声喊着冷,眼角因为难受洇出水汽,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贺成江看得难受,脱了外衣爬上床,将纪砚尘抱在怀中轻抚他的墨发。
恍惚中感觉到热源让纪砚尘眉头稍稍舒展,下意识将脸紧贴在贺成江的脖颈处,眼泪浸湿了他肩膀的衣服,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脆弱、渴求着安抚的小兽。
贺成江感受到他的脆弱,将他抱得更紧了,哑声问:“还冷吗?”
纪砚尘在恍惚中摇摇头,轻轻蹭着贺成江暖和的皮肤,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一样,轻声喊:“贺成江。”
“我在。”贺成江在他耳边回应。
纪砚尘又喊:“贺成江。”
贺成江吻在他的鬓角,声音愈发轻柔,像是生怕惊醒一场幻梦:“我在。”
“……贺成江。”
“嗯,我一直在呢,怀溪。”
纪砚尘终于被安抚了,紧贴着贺成江,眉头渐渐舒展,眼泪也止住了。
贺成江依旧紧紧搂着他,将自己的一切温度都传递过去,连同心口滚烫的感情一起。希望这炽热的爱意能稍微替他驱散些许梦里的苦难。
。
纪砚尘昏昏沉沉烧了三日,什么东西都喂不进,吃什么吐什么。
厨房只能时时刻刻都熬着软烂的粥和苦涩的药,等纪砚尘吐出来,又要呈新的上去喂,时时刻刻都不能断了。
这三日所有人都被折腾得心力交瘁,贺成江就是被折腾得最厉害的。
他不敢离开纪砚尘,生怕前脚刚走后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等到第三日戌时的时候,纪砚尘终于醒了,贺成江端着药喂他,盯着他乖顺地咽下最后一口才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拿帕子给他擦额头的冷汗。
纪砚尘还有些低烧,不太清醒,下意识蹭了蹭贺成江的手。
贺成江由着他蹭,低声安抚:“没事了。”
“睡了多久?”纪砚尘声音虚弱,想问自己睡了多久,大脑浑浑噩噩的省略了前头的主语。
贺成江轻轻吻掉他眼角的水花,温柔又怜惜:“三天。”
纪砚尘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但也没有睡,下意识贴着贺成江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喉咙间时不时发出两声破碎的呜咽。
贺成江搂着他,靠在床边,轻声安抚:
“我在呢,阿砚别怕。……等你再好些,我们就回家,好不好,我带你回家。”
纪砚尘皱起眉,眼睫颤了颤,难过地呜咽:“家…家在哪里?回哪里?”
贺成江被他的话刺痛,心脏仿佛被千万根针刺穿,痛得他难以呼吸,他一遍遍轻抚他的发丝,压抑着喉头的哽咽,胸腔中的滚热终于遏制不住地露出端倪。
“回西境,我们回炬城。怀溪,我带你回家,去见我爹娘,以后我家就是你家,好不好?”
纪砚尘轻轻抽泣,脸贴在贺成江心口,听着那蓬勃有力的心跳,点头又摇头:“不…不回。”
“那就回郢都,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家就是我家,好不好?”
纪砚尘闭着眼,像是没听见贺成江这话。
贺成江也不求回答,只是将纪砚尘抱得更紧了,像是生怕好不容易抱在怀里的宝物突然消失。
夜里的烛火轻轻摇曳着,偶尔爆出一串明亮的灯花。纪砚尘在这安宁中闭着眼睛,听着耳边有力的心跳,觉得一切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嘴唇微动:“贺成江。”
“我在。”
“不要爱我,没有人爱我。”纪砚尘说。
“不,我爱你。”贺成江闭了闭眼,心头酸涩:“有人爱你,还有人爱你。”
纪砚尘摇摇头:“不要跟我回家,做自由的鹰,不要带上镣铐,不要跟我淌进血海里。……你要干干净净。”
“晚了。”贺成江颤抖着声音,“晚了,怀溪。我已经带上镣铐,飞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