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尘闻言,抬眸静静看了安帝少许,笑了笑,声音轻得让人有些听不真切:“那儿臣就多谢父皇了。”
安帝已经许久没有和这个儿子说话了,但看在对方如今这般虚弱的模样,他又不能就这么转身离去。
若是真那样做了,外头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他这个皇帝呢。
想了想,安帝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纪砚尘被子上骨节分明的手,声音不辩喜怒:“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儿臣无能,不仅没能逃脱凉上人的陷阱,还活生生害了三十余条性命,就连七弟也……”
他说着,手缓缓收紧,手背上青筋交错,狰狞可怖。
安帝皱了皱眉,听见他提起七弟还愣了愣,随后才想起去年襄州事发后确实有这样一个消息。
只是他不喜皇后与太子,恨乌及乌,也不喜欢这个儿子,又加上纪清川生母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宫女,至死都连一个位分也没能争到,连带着她生的儿子也早就被安帝忘到了脑后。
哪怕对方尸体被带回郢都后,他也不过是随手一道旨意便将人葬进了黄陵。
“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安帝淡淡道,对纪砚尘所说的事心不在焉,“好在你二弟还算争气,总算是将襄州混乱解决了,也算是解了朕心头大患。”
纪砚尘闻言沉默了。
他眼睑微垂,掩住了眼中的嘲讽与恨意,淡淡道:“二弟天资聪颖尤甚儿臣,倒是…有些可惜。”
他意有所指,令安帝瞬间沉了脸色:“你少在这里讽刺,以为谁都同你一般觉得这个位置有多好。”
纪砚尘抿唇不语,难言的沉默在殿内弥漫开。
安帝难免觉出些不自在来,想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一时脸色又有些难看。
那话谁说都行,可偏偏说出来的是安帝,就没那么可信了。
毕竟当年,他凭借着儿子坐稳太子之位,将这个位置抓得比谁都牢,又因为先帝时常打压讽刺他的才智,令其在登基后不久就因为害怕兄弟不满起兵造反从而寻理由将能杀的都杀了。
要说将这个位置抓得牢的,他可算是其中佼佼,如今却反过来斥责自己的儿子,实在有些可笑。
安帝想寻些话为自己补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李德贵的声音:“陛下,太医院的人来了。”
安帝仿佛终于等来的救兵,连忙道:“让人进来。”
帘子被掀开,年迈的太医背着药箱走进来,感觉到了殿内气氛的胶着,却什么也不敢说,匆匆行了礼便给纪砚尘把起了脉,没多久一张皱巴巴的脸皱在了一起,额头冷汗沁出。
安帝在这份安静里觉得难耐,皱眉询问:“究竟如何了?”
太医一个激灵,脸色白了几度,犹豫不决地跪下来请罪:“陛下,殿下这脉象…这脉象实在是……”
安帝听不得这人吞吞吐吐,脸上浮现出怒意,正欲开口却被纪砚尘的话咳嗽声打断了。
纪砚尘眉眼带着病气,看上去比刚才更虚弱了几分,淡淡道:
“儿臣的病药石无医,父皇。”
安帝怔住,被这个消息砸得一时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高兴,脸上表情难得空白。
纪砚尘抬眸,漆黑如墨的瞳孔对上安帝的视线:“我已经没几日可活了,陛下。”
太医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感觉自己的脑袋和太子的命一样摇摇欲坠,同时心中后悔自己今日怎么就没有和同僚换换班,偏偏就赶上了这么一件掉脑袋的大事,真是流年不利。
安帝许久才终于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对太医摆摆手:“你先出去。”
太医如蒙大赦,只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狗命,匆匆往外走,心想这次活着回去就立马告老还乡,远离京城,免得什么时候又惹上这掉脑袋的大事。
“这到底怎么回事?”等人出去,安帝才问道。
“儿臣一路逃亡筋脉俱损,又因为在凉上服用毒药早就内外亏空,药石无医。”纪砚尘神色平平,一点也没有悲伤痛苦之感,讲述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迹一般随意。
安帝心中复杂,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按理说这个资质始终压自己一头的儿子终于要死了,他应该很高兴,但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原因,安帝心中并无这种情绪反而带着淡淡的惋惜。
最终,许久后他才起身缓缓道:“太医院汇集天下医者,医术不凡者不知几何,总会有人有办法。朕会命太医院竭尽全力医治你的,你也不必太过灰心。”
他说这话时多少带着点真心实意,只是具体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纪砚尘闻言,漆黑的眸中似有光微闪,让安帝不由想到他很小时看自己的眼神,又有几分恍惚,但最终什么也没再多说,径直离开了。
他没再回头,因此也没有发现,床上人那双眸子在他转身那刻就忽然染上的浓浓阴霾与怨恨。
这一番谈话只让纪砚尘觉得讽刺。
这个人在他渴求时从未垂下目光给予半分怜悯,却在此刻得知他就要死时终于可怜似的给予了丁点。
这一点也给不了他慰藉,只让他觉得这种感情尤其廉价恶心。
凉薄之人就该凉薄到底,冷情之人就该冷情到死,这种好似施舍一样的感情就应该藏得死死地,露出端倪反而让人恶心。
纪砚尘出神地看着殿内某处,无声攥紧双手,眼神愈发冰冷森然。
外间安帝不知与太医说了什么,没过一会儿,一连好几名太医进入殿内,将纪砚尘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询问了许多情况,这才移步外间偷偷摸摸商量该怎么办去了。
没多久,沈皇后便听说了御书房外发生的事情,当即放下手中的事匆匆赶了过来。
听见外面护卫的通报声时,纪砚尘正在想贺成江今日入宫究竟为何,闻言看向门口。
宫娥小心将帘子掀起,紧接着一位妆容精致华美却难掩疲惫神色的华服女子跨入内殿,一双美眸在看到纪砚尘时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盈满眼眶将落不落。
纪砚尘心情复杂难言,下床姿态标准地给皇后行了大礼:“儿臣,叩见母后。”
沈皇后从未见过儿子如此模样,晶莹泪珠刹那滑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圈不起眼的深色,她快步上前一手扶起纪砚尘,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用手爱怜地抚过他苍白的脸颊与眉眼,满心满眼都是心疼与愧疚。
“都是,都是母后没能保护好你。”沈皇后声音低柔,眼中是满溢的怜惜,“母后的怀溪在外受苦了。……都是母后的错,没能保护好你,令你糟了奸人的道。”
她心中愧疚,总认为这一年的母子分别都是她未能尽到职责。
纪砚尘听着,眼眶也渐渐红了。
这偌大皇城,唯一还能让他感到半分温暖的也就只有沈皇后了。至少他的母亲心中是有他的位置的。
“我没事,母后。”
无数言语汇聚喉间,最终化作五个字涌出,轻飘飘便掩盖了过去一年的所有苦痛。
。
纪砚尘到底没有在宫中久留。他以自己重病缠身不愿将病气过给皇上和皇后的名义得到恩准,正式住进了那曾经十分厌恶的太子府,当日便命人将原本东宫中的一应事物全搬了出来。
皇后心疼他,特地命自己身边伺候多年的刘嬷嬷一同跟去了府上。
另一边安帝听闻此事后,许是不愿落人口舌也赏赐了不少珍稀药材,并派了太医入住太子府,以备随时随地给他看病医治,倒也算得上恩宠了。
纪砚尘对这一切都不甚在意。
他穿着里衣走进浴池,敏锐发现雾气氤氲中有一个身材修长、气质如玉的背影。那人身着一袭黑衣,懒懒靠着池边立柱,姿态随意而散漫,不是别人,正是贺成江。
纪砚尘脱衣的动作一顿,紧接着不紧不慢继续动作,直到脱光了才慢慢走入池中,任由温暖的池水将自己包裹。
而全程,他都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一寸寸游移,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与占有,连浴池都好似被那眼神盯得粘稠暧昧起来。
纪砚尘无声潜入水中,手臂滑动池水,水波轻轻荡开。
贺成江的目光随波纹移动,黑沉不见底,如同隐于暗处的野兽,只等猎物冒头,便要一口咬住那脆弱的咽喉。
哗啦!
清瘦的身影冒出头来,水花将岸边沾湿,倒映着昏黄烛火,令那暧昧不清的氛围更加灼热。
纪砚尘双手搭在池边,湿答答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胡乱交缠,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给他理顺。
他懒懒抬眸,眼神在雾气里朦胧,不甚真切,却偏偏让人觉出些难言的旖旎。
“你就准备一直这么站着吗?”
他声音很轻,挠在心尖,痒痒的,像是某种暧昧的暗示。
贺成江眼神幽深,忽而走到池边蹲下,抬手拂开他肩头黑发,看着那被衬得白皙莹润又在水雾中蒸出几分艳色肩臂,忽然很想在那白玉般的手臂上留下几个属于他的印记。
他这样想着,自然也这样做了。
纪砚尘猝不及防被拉出来浴池,肩头更是毫无征兆落下一片亲吻。
亲吻缓慢而缠绵,沿着肩头往上,最后落在唇上,带着淡淡的苦涩药味,席卷唇舌,仿佛要借着这个动作将无形的爱意顺着喉咙送至胸腔肺腑。
纪砚尘被吻得呼吸艰难,浑身燥热,喉间不受控制发出低低轻哼,却都尽数被人吞没。
贺成江慢条斯理,一点点尝尽他唇舌每一片角落后才终于肯放开:“殿下刚才是在邀请我吗?”
纪砚尘平缓着呼吸,因为刚才的亲吻,眼稍眉角都沾染上了稠丽的欲色,他对贺成江挑挑眉,声音极尽缠绵:“是又如何?”
贺成江笑了,一身黑衣因为刚才的缠绵被打湿大半,湿答答贴在身上。
他一双眼紧盯着纪砚尘,忽然擒住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腰带,意有所指:“既然是邀请,殿下就该直接点,比如…这样。”
腰带应声落地,片刻后入水声响起。
纪砚尘眼角泛红,忽然觉得浴池的水温变得更加滚热,连带着那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也变得难以承受的烫。
可偏偏他被抵在池边肌肤紧贴,被迫承受着侵略气息十足的亲吻,吻的他神魂都仿佛飘在空中,随着四周摇曳的火光荡漾起伏。
“贺成江。”纪砚尘于间隙中哑声开口。
贺成江一边吻过他的脖颈肩头,一边懒懒回应:“嗯。”
纪砚尘轻哼,眼角被逼出濡湿泪意,恍惚中搂紧了他的脖颈,理智尚存半分:“你今天为什么会入宫?”
贺成江顿了顿,轻柔地舔吻他的眼角:“当然是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
不知为何,纪砚尘就是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不管是什么……
贺成江似是有所察觉,胸腔震荡传出低笑,声音极低:“我心疼你,不愿看你被皇上为难,特意去给你解围的,这个答案怎么样?还满意吗,阿砚?”
纪砚尘闻言闭上眼,更加搂紧了他脖颈,靠在他颈间轻嗯一声,随后意有所指地用大腿蹭了蹭他的腰,低声道:“贺成江,孤准了。”
贺成江闻言确实一僵,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后撤躲开一些,对上纪砚尘盈着水雾的眼睛,心脏忽然跳得极快。
他喉间接连滚动,花费巨大毅力才勉强寻回理智,轻吻纪砚尘眉眼,最后用力将人搂紧在怀中,不留丝毫空隙。
“还不行,你会生病的。等你身体再好些。”贺成江低声喃喃,“等你身体再好些……”
纪砚尘由他抱着没有说话,只觉得胸腔内是前所未有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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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下,纪砚尘披着外裳伸手让方平宏给自己把脉,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柄白玉折扇,正是之前在忻州时见贺成江拿出来过的。
方平宏摸着胡须撤手,不着痕迹打量着纪砚尘。
六个时辰已过,没了药物的作用,他脸色恢复许多,虽然看起来仍然眉间病气萦绕,但好歹不是之前那般病入膏肓的模样了。
“没什么大问题。今日气急攻心吐的那口血倒还算是阴差阳错,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拿起剑了。”
方平宏的话让纪砚尘回过神,他唰一下展开折扇,看着上面精致的山水画,慢慢点头,态度温和:“麻烦老先生了。”
方平宏不着痕迹看了被帘子遮挡的里间一眼,意味深长:“你身子不好,晚上最好别折腾,要是加重病情,老夫晚上可是不出诊的。”
纪砚尘闻言抬眸,对上方平宏的视线,想起方才在浴池里泡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事,平静的眼底终于闪过一抹异色,慢半拍颔首,目送方平宏离开。
他又在桌前坐了一会儿,直到听见里间传来很轻微的异响才回神,熄了灯掀帘走进去。
贺成江斜靠在床边,懒洋洋看他,似笑非笑:“折扇玩够了吗,殿下?”
纪砚尘手里还握着那把白玉扇子,微凉的玉石被他沾染上体温,多了些许暖意,听闻贺成江的话,他又无意识摩挲片刻,随手将扇子搁在一旁的案几上,走到床边:“这么一会儿,怎么玩得够。”
贺成江将他拉入怀中,两人顺势滚入床榻中,在柔软的被褥间接了个缠绵悱恻的吻。
分开时,才听见贺成江轻笑着道:“这么喜欢?那送给殿下好了。”
纪砚尘半点也不与他客气,轻哼一声:“孤瞧那扇面上山水画技法精湛,细腻巧妙,不似常人所做,是从哪儿来的?”
“此事说来有趣,那扇子是我前些年在街边随手让人画的,具体作画之人是谁倒是有些忘了,只记得是个穷书生,当时在炬城街边摆摊卖画,被我看见便随手让他给我画了一幅。没想到殿下评价这么高,早知道当时多和那人打打交道,说不得能多拿几幅画来讨殿下欢心。”
纪砚尘倒也不甚在意。
名家字画他见得不少,对那折扇上的画也只是好奇随口一问,并没想做什么,很快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他懒懒趴在贺成江身上,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听说明日宫宴后你爹就要回西境了。”
贺成江应了一声,无不嘲讽:“皇上心急又多疑,多半是想赶紧支开我爹,再想办法试试我的水分,后日去兵马司怕是有得我折腾。”
纪砚尘眼中闪过嘲讽:“南城兵马司都是些世家子弟,要么在家中不受宠,要么就是不服管教被丢到军中历练的酒囊饭袋,皇帝一方面存着废了你的心思,一方面又想看看你的实力,试探你的底细,说不得心里还在想能不能将你引为心腹呢。”
“他敢吗?”贺成江不屑轻哼,顺毛般轻抚纪砚尘的背脊,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撩拨。
纪砚尘半阖眸,轻蔑又讽刺:“祖父曾说他资质愚钝,空有野心却无谋略,守城尚且艰难更遑论攻城,偏偏他自己不信,千方百计想一统天下名垂千古。如今梁夏名将皆由先帝封赏,再忠心他也不放心。偏偏郢都几大世家全都是文臣,将才难出,若你能为他所用,他说不定也能摒弃前嫌。”
贺成江闭着眼睛若有所思,许久后才懒懒道:“可惜,我也不站他那边。”
纪砚尘闻言心中愉悦又隐隐不喜他意思如此隐晦,开口询问:“那你站在哪边?”
贺成江却偏偏不想如他的意,什么也没说,翻了个身将人抱在怀中,轻声道:“不早了,睡吧。”
纪砚尘冷了脸,昏暗中看着他那张脸,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冷哼一声,赌气般翻了个身背对着贺成江,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