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让周高高心碎的房间里,两张面具都被揭下,摆在桌子上。
竟然是两张如此相似的脸孔。
一样的瘦长脸,一样的眉眼鼻唇,一样的身形,一样的神态。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是影子人。
或许这将是一场灵魂对话。
“你喜欢她?”一个缓缓开口。
“但她显然喜欢的是坐在这张桌子后面的人。”另一个说。
“这个,她还给你的。”一个说。
“这个,也不是我的。是四阿哥的。”另一个拿着香囊捏了捏,丢到桌上。
“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从来都拿你当我亲弟弟。”
“你放心。我答应过爷爷的。我叫杨之换。跟你没什么关系。”
“那么,杨之换,你可有不甘心?”
“我为什么要不甘心?”
“你此生都将是一个影子人,你将没有身份,没有地位。”
“你说的这些,于我而言,都不过是梦幻泡影。”
“那周高高呢?她也是梦幻泡影吗?”
沉默。如夜一样的沉默。
她不是。她当然不是!
那年他被带到京城,安置在一个秘密的院子里,除了一日三餐,见不到一个人。
有一天,来了一个慈祥的老人,告诉他,他是他的爷爷。还告诉他,他叫杨之换。
人人叫他杨之换。教他学习很多东西。不同的面孔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们除了教他知识,从不跟他说话。冷漠,冷漠得让他心慌害怕,冷漠得让他想逃。
直到有一天,他悄悄地从一个狗洞里爬出去,遇见了周高高。
满脸污泥的他,被一群小乞丐围着。他们摘下他的帽子,抢走他的荷包,扯烂他的衣服。
周高高不知何时出现了,如侠女一样,赶走了那群乞丐,拿回了他的荷包和帽子。
她跟他说了很多话。她说她叫周高高。她说她将来会长得很高很高。她说她将来是要做大事。她说她会保护他。
那么多话,从她好看的嘴里说出来,如天籁一样。
他第一次从爷爷以外的人那里感觉到温暖。
她送他回去。她说他还会来看他。
他告诉她,他小名叫知了。这是母亲取的名字。没有人再叫过这个名字。
“知了!哈哈,知了!不就是凉子蝉吗?你妈妈真有趣!”她笑。
她内心里藏着多少快乐呀,连一个普通的名字,都叫她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在墙根下见面,分享彼此的好东西。
他会悄悄地尾随她,爬上她家的围墙,看她在自家的院子里荡秋千,跑来跑去。
她的快乐,感染着他,也融化着他。
十二岁那年,他被带到皇宫。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直到那日在赛马场上,人群里有人叫“周高高”。
他循声去找。马背上一个少女大声地笑着,追逐着。
是她,是她!那热烈的具有感染力的笑声是她的!
她原来这样好看!好看到整个赛马场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她是他的梦!他天天做的梦!以为触手可及了!却发现其实是遥不可及!
他甚至不能告诉她,他是谁。
对啊?他是谁呢?他是不能见光的影子。
他才是梦幻泡影!
他苦笑。
第二天一早,童钰报告皇上,说找不见周高高了。
皇上看了一眼杨之换。
“告诉马尔佳,派人去找,赶紧去找!”
“你也去!外面天寒地冻,希望佛祖保佑她!”他抬手朝杨之换挥了挥。
大家骑上马,兵分东西南北,分头去找。
杨之换没有骑马。他从跨出门的那一刻,就闭上了眼睛。他体会着她的心情,沉浸在她的情绪里,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周高高在漫漫的暗夜里,漫无边际的走着。
没有寒冷,没有疼痛,没有思绪。她整个人是空的,无边无际的空。
就这样走吧,走到再也见不到任何人的地方去。走到天荒地老,走到世界消失。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她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一处屋檐下。而檐下的台阶上,布满了厚厚一层冰霜。
随着吱呀一声,一扇门在她身后打开。
她抬头,“定国寺”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她愣了愣。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原来还有一扇门在迎接她。
热泪从冰冷的脸上滑下,滴在脚下的台阶下,砸出两朵花来。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良久,擦干眼泪,盘好头发,戴上帽子,她抬腿迈进了那扇门里。
杨之涣走着走着,抬头见到的是定国寺。
直觉告诉他,她在这扇门里面。
这一夜,她有多痛、多疼啊!他想抱着她,温暖她,呵护她。他本应在她需要的时候,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可是......
当他看到她那样无助地匍匐在住持阿南那脚下的时候,心里升起无尽的悲伤。
除了悲伤,什么也没有了。一片空茫茫。
他退了出去。
走出定国寺的大门,他在台阶上立了很久。
他的三月风、四月雨、不落的太阳、最好的人啊!
万物皆无光,只有她在他心里长久地放光,驱逐他心里的黑暗。她眉目上扬的样子,一直珍藏在他的心里。
他设想过他和她之间的无数个美好场景,唯独没有想到过今天这个场面。
他甚至都不敢见她。
见了她,他要跟她说什么?
拉起她的手,说“跟我走”吗?——你是谁?你能给她什么呢?一个在在人前就必须戴着面具的人,她接受吗?
跟住持说,把她“留下来”吗?——把一个花骨朵一般的女子,推进了这扇门。这不是更残忍吗?
他第一次体会到心如刀绞,原来是这样的体验。麻木而无力。
当童钰们听说周高高在定国寺的时候,都惊呆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盯着皇上。
周高高那秘而不宣的情愫,以为自己瞒得很仔细,无人知晓。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她的眼里心里全是皇上。
“杨之换已经跟住持交待过了,会好好安顿她的。就让她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吧。她也需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有些事情,让她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清楚。回来的时候,咱们再来接她。”皇上说。
吴忧听说周高高住进了定国寺,也要求去定国寺照顾他。
皇上听完,立即点头:“很好,很好!有个人陪着她,大家也放心些。”
众人无话。一路上都无精打采。
“你们说,高高她为什么会这样?”巴雅问。
“应该是受挫了。”刘凤冈说。
“高高那么美好的女子,怎么忍心伤她啊?高高这一腔真情,终是错付了。”巴雅说。
“错付了吗?福祸相倚。这对她来说,未必不是好事。”沈又希说。
“皇上后宫佳丽无数,再多一个高高,又有何不可?”巴雅说。
“也许,这正是皇上让我们敬佩的地方。那后宫佳丽,哪一个又不是跟政治相关的联姻?”童钰说,“皇上可能是不忍心她卷入后宫这深水里。”
“高高不会真的出家吧?”巴雅问。
“不会的。如果这点小事儿,她就被打击得爬不起来,那她就不是我们认识的周高高。”沈又希说。
“世间有八苦,我们都要亲自尝过,不然上天不会放过我们的。高高这算哪一苦呢?就算是,还有七苦等着呢!大家无需太担心她。等我们回来接她的时候啊,她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周高高。”童钰说。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刘凤冈掰着手指头说:“这应该可以归入求不得苦。这求不得好解决啊,天下好男儿这么多,再找一个呗,是吧?”
杨之换默默听着几个人的谈话,心下长叹:这世间真的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儿啊!
无论多亲密的人,都无法做到感同身受。除非,除非两颗心同频共振。
看吧,周高高的这几个好朋友,一听说她没事儿了,就开始拿她的事情作谈资,轻描淡写。
大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是如何从炼狱里爬出来,跨过生死那道坎的。
但是,因为听了几个人的谈话,他心下的内疚和担忧倒是减轻了不少。
这大约也是有朋友的好处吧!不然,一个人圈在一件事情里,总也不出来,大约要憋出毛病来。
这样一想,他倒觉得,周高高有这样一群朋友,简直太幸福了!
以前觉得很幼稚的一群人,看到的只是他们让人看到的那一面。其实每个人都不简单。
一群人有说有笑,一路上倒也不沉闷了。
刘凤冈说:“可惜在保定停留的时间不长,不然真得去看看吴鼎承的《桃花扇》。听说特别叫座。戏都排到下半年了。”
“是不是去年皇太后寿辰被请到宫里的那位吴鼎承啊?”海青问。
“听说这位主儿也是很坎坷的。”刘凤冈就是他们这群人里面的“包打听”+“爆料王”。
“说说呗!”巴雅催促他。
“这位主子,原名不叫吴鼎承,叫吴运生。怎么说呢!吴老板才华横溢,就是运气不太好,一生起起落落。他原来在京城唱了很多年都不红,后被年羹尧赏识,才慢慢有了人气。不曾想,不过一年,受年牵连,被举家流放。流放途中,遭遇土匪,妻子被杀害,唯一的女儿不知所踪。所幸重新核查此案时被平反,才侥幸活了下来。这不,流落到保定,改名吴鼎承,不想年纪大了倒火了起来。”
“那他的女儿找到了吗?”巴雅问。
“隔了这么多年,哪找去?”刘凤冈说。
“是挺曲折的。”巴雅感叹。
在命运的河流上,谁的人生又会是一帆风顺、心想事成的呢?不过是,逆来顺受,唾面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