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又希心痛到无知无觉,耳边听不到声音,连呼吸都没有。
他躺在冰冷的河水里,任凭泪水与河水一起流淌。
前世记忆这么痛,难怪上天要把人的记忆拿走。这是保护啊!倘若前世记忆都保留着,大约没几个人愿意投胎做人了。
直到巴雅把他抱在怀里,拼命拍他的脸,他才慢慢苏醒过来。
灵魂出窍的这一刻,仿佛过了好几世。但其实就过去了十几分钟。
“又希,你怎么了?你吓死我了!”巴雅看到沈又希睁开眼睛,哭了起来。
他掉下河的那一刻,她并未在意,以为就是个小小的意外,直到他一动不动躺在河水里,她才跳下马,抱起他,发现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一刹时她感觉自己也没有了心跳。
她拼命喊他,摇他,掐他,想着他因为她而受的那些苦,恨不能代他死去。
“我没事儿!就是刚刚,刚刚这追风受了惊吓,可能这河里有蛇?”沈又希安慰她。
她摇头,没有揭穿他。这大冷的天,河里怎么会有蛇?
他不希望她担心,她就假装不担心好了。
两人湿淋淋地回来,吓到了皇上。
“怎么了这是?”乾隆说,“掉河里了?”
“马受惊了。”巴雅说。
对于一个骑手来说,跌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马尔佳说,前面有个寺院。你们俩上马车,换上干衣服。咱们去那里,喝点姜汤祛祛寒。”乾隆吩咐大家上马,快速朝那个红瓦白墙的地方疾飞。
“落鹰寺”几个瘦金体嵌在斑驳的墙上,与这北方的荒凉一呼一应,更显得苍凉。
童钰在大门上方左右门额上看到了木家的徽记。
寺院并不大,一个住持带着六个和尚。和尚们把房间腾出来,勉强把皇上、几个官员和童钰们安置下来。
马尔佳吩咐大队人马在寺外扎营。
海青熬了祛寒汤,盯着巴雅和沈又希趁热喝了下去。
沈又希第一次经历灵魂出窍,整个人呆呆傻傻,还在梦境里未还魂。
喝完汤,他就捂着被子躺下,但脑海里一幕一幕的全是那扎心的场面,还是痛,痛到不敢去想,却忍不住去想。眼泪止也止不住。
大约是看出他的不对劲,海青碰了碰童钰,努了努嘴,示意他多关注沈又希。
说实话,沈家遭此一劫,沈又希忽然间就长大了。稚气尽脱的一张脸,看得巴雅好心酸。他经历了怎样的苦,才有这样的脱胎换骨?
无论是谁,要成长,必遭遇身体的或者心灵的历劫,才能达成。
凤凰要涅磐,必主动去经历火的洗礼。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也先让他历尽劫波。
沈又希躺了一会儿,想到童钰经常灵魂出窍,就爬起来推了推正在窗前发呆的童钰:“睡不着。出去转转?”
童钰点头。
两人穿上披风,出了门。
寺院的天井里,堆了一堆泡菜坛子,沈又希在这堆破烂里看到一个小东西,拣起来看看,是一只埙。
他把满是污泥的埙洗干净,发现一边是一个大写的“L”,一边是“十八”两上字。
“咱去问问,看看这东西,哪里来的?”他拉着童钰,要去找人问。
“大约是丢弃不用的。喜欢你就收起来呗!”童钰说。
沈又希摇了摇头,说:“你不懂。”
他没告诉童钰,这只埙,似曾相识。
一个劈柴的小和尚正好路过。
“很多年前,寺里救了一个冻得快要死掉的姑娘,这东西是她落下的。”
“她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摇了摇头,他哪有机会跟姑娘说话呀。这埙是他等姑娘走后,去收拾房间发现的。因为自己不会吹,所以就扔在了这里。
“她去了哪里?”
“风雪过去了,她赶着她的羊群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放羊女?”
沈又希看了看手上的埙,对小和尚说:“这埙,我先拿着,若姑娘回来找,你告诉她,我叫沈又希,来自京城。”
“这东西,也不值钱,大约是不会回来找的。”
沈又希谢过小和尚,和童钰走出了寺院。
“没见你对什么东西上过心啊?这个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京城里比这好看、工艺精致的埙,到处都是。你要喜欢,回头让凤冈给你物色一个好的。”
沈又希试了试音,又来一句:“你不懂。”
童钰笑,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你不说,我怎么能懂?
沈又希把埙递给童钰看,指着上面的“L”和“十八”说,“你仔细看看。”
童钰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特殊。刻字的陶制口处处可见啊。
“可能是姓刘,或者李,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还记得皇上提到的燕云18骑吗?”
“怎么?跟这只埙有什么关系?”
“‘L’是不是也是罗?‘十八’是不是代表十八骑?”
“你这联想能力,太强了。”
沈又希没办法解释,直觉就是告诉他,这只埙跟燕云十八骑有关系。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东西眼熟。
“钰儿,刚才在河里,我看到了我的前世。不,准确来说,是我父亲的前世。”沈又希眼光灼灼地望着童钰。
“一到这个地方,我就觉得特别熟悉。刚才在河里,马受惊,我落水,然后就出现了一些画面。像灵魂出窍一样。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紧紧地抓住童钰的胳膊,表情激动。
童钰点点头。
“我父亲,是罗艺。”他饱含着眼泪说。
“罗成?你是罗成?”既意外也不意外。
沈又布把自己出窍时看到的画面告诉了童钰。
“都说燕王出尔反尔,降唐又叛唐,从当时的局面讲,罗艺叛唐,的确不符合人性和情理。听你这样说,是李世民为了翦除他,编造的历史。倒是合情合理。”
“童钰,你说,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是不是罗艺想让我为他正名?为‘反叛者’正名?”沈又希问。
童钰摇了摇头。人死灯灭,不可能隔了千百年回来讨说法,讨说法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知道能量场吗?在某种特定的能量场,有些人会感知到宇宙的某些信息。比如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或者眼前的人似曾相识。可能这里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你的能量场与这里很契合,就感知到了。”童钰说。
“你知道吗,在封龙山,我也看到了我的前世,像看皮影戏一样,一帧一帧地从脑海里飘过。”
“你知道我前世是谁吗?我是梁山伯。”
“梁山伯?被气死的那个?不像啊?”
“我们来地球轮回了不晓得多少世了。可以做过猪狗,做过草木,做过山石,谁知道呢?所以,以前是谁,做了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是不是?”
“我告诉你,那一世,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是一个大圆满的结局。两人被马文才成全,去做了神仙眷侣。”
“啊?都以为马文才是坏人呢?这出入也太大了吧?”
“可不是,你知道写《梁祝》的人是谁吗?是刘凤冈。那一世,他是我的同窗。”
“那我呢?我在你的故事里吗?”
“在!你是书院看门的。”
“啊!那一世,我混那么差啊?”
“一点不差,比现在更自由。每天小酒喝着,花生米吃着,下下棋,打打盹,可不比现在强?”
“我还长这样?”
“大差不差。”
沈又希忽然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刘凤冈,刘凤冈知道这故事吗?”
“没讲过。不知道。那马文才你知道是谁吗?”童钰见沈又希活过来了,索性再来个意想不到。
“谁?”
“海青?”
“不是。”
“那海青在那一世吗?”
“在。他是我的先生。”
“当先生了。混得不赖。”
“是我们这群人吗?”
“是的。现在终于理解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是什么意思了。前世若无纠缠,今生不会相遇。”
“马文才难道是皇上?”
“皇上那一世是高僧大德。马文才是杨之换。”
“这可真没想到。”
两人在荒滩上走着走着,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走了很远。
荒滩上散落着一些牛羊,啃着地上的枯草,时不时叫两声。
沈又希摸出L十八,对童钰说:“想不想听这个?”
“我以为你只会刀箭,没想到这个也会。”
“以前不会。但现在会了。”拿到这埙,他莫名其妙就知道要怎么吹,无师自通了。
深沉厚重的埙声在荒原上响起。
这曲子,也是自动跑进沈又希脑子里的。
低头的牛羊抬起了头,天上的云朵散了又卷。
远处有嘹亮的鸟鸣声传来。
不一会儿,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老鹰,它们在两个人的头上盘旋着,鸣叫着。
童钰看呆了。
沈又希又试着吹了两个音节,一群老鹰齐刷刷地落在地上,面朝沈又布,排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
老鹰可是肉食性猛禽,性情凶猛,连羊、鹿都是它的口中食物。老鹰生性爱自由,喜欢独来独往,如今却被一只埙召唤来,集中在一起,服服贴贴,不能不称奇。
沈又希拿起埙,吹了两声,这群老鹰扑扇着翅膀,各自飞去。
至此,沈又希明白了,这埙是驯鹰的。他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个?难道前世,自己做过放鹰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驯鹰。”沈又希挥了挥手上的埙,对童钰说。
“如果把咱前世的记忆都解锁了,那咱还上什么学堂啊,浪费时间吗不是?”
正说着,一只大白雕从远处飞来,一边叫围着沈又希盘旋,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吹一下,让它走。”童钰生怕这家伙把他俩当羊撕了,赶紧对沈又希说。
沈又布拿起埙,吹了两声,大白雕还是不走,绕着沈又希盘旋,一圈又圈。
沈又希试着把自己的胳膊伸出去,大白雕收了翅膀,站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大白雕通体雪白,眼神锐利,爪子锋利,一看就不是凡品。
就这样,落鹰寺前,少年沈又希收了这只大白雕。
奇迹,果然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