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听雨小窗眠,过了夏喧大半。
一抖宽袖,朱獳出其袖。
朱獳,其状如狐,脊生利刺,见则有恐。
七千年前,白云清令此曾守山,七千年后,白不染命其守门。
“今夜不许他进室上床。”
梨花木门紧闭,黎谢面对着忠心耿耿守门的朱獳,沉默不语。
月光探窗入,静拂衣袍影。
再走几步,过了珠帘便是黎谢名义上的“卧房”。
黎谢从不睡那,他偏要与白清共睡一床。白清不在的两年多中,黎谢便在白清卧房中睡,靠着残存不多的白清的气息入睡。
后来白清的气息彻底消失了,黎谢多是几天几夜的不合眼。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夏夜少清凉,白清是真忍无可忍才赶黎谢的吧。
左右一思索,计从心上来。
既不许人进,那信呢?
落笔洋洋洒洒数百字,黎谢欣然递予青鸾。
青鸾:……
黎谢立于门前,瞧也不瞧朱獳一眼,静待门开。
不过片刻,梨花木门轻启,青鸾鄙视着黎谢飞出。
罗帐轻纱人隐约,坐立披发何所思?
黎谢一入,木门又闭,独留朱獳瞪眼。
“不许上床。”白清转首看来。
花笺于他手燃烧,青蓝色焰火,无灰烬落下。
黎谢应了声,问:“坐床边都不可?”
白清严词义正拒绝:“不可。”
短短失落一下,黎谢坐地靠床。
地上本无毯,自白清归来后不知为何,铺上了好几毡垫。
黎谢不问,白清便不说原由。
垂眸,侧首,已见白清侧身躺下
白清在两年多前睡时习惯是侧身向内,以一种庇护黎谢的姿势。可如今,白清的睡姿变了,侧身向外,似被人搂抱于怀。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黎谢看不清他的双眼。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我想握你的手。”
白清又拒绝了:“不行。”
黎谢也不问为何,只是道:“那两年,我找不到你。”
死寂了片刻。
“我已经回来了。”
黎谢抬眸:“你的不告而别,让我永远终日惶恐。”
白清也是想不到,黎清穆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竟愿意让另一个自己苦等两年,信笺还有全拦下。
青鸾可自由出入桎梏任何一处,自是本着信使之职,欲将花笺递于白清。
奈何黎清穆堵门威胁:“若是敢予一封信笺于他,我活剥了你的皮,暴晒七日再置于烈火之中。”
叼信的青鸾轻哼一声,将信叼回,但黎清穆的话,到底没往心上放。
后见不得黎谢行尸走肉的青鸾自告奋勇,羽翼中藏几花笺,偷偷摸摸溜进去。
白清不能说是被困于宫殿中,但黎清穆不知何因,好好一居所,硬要整得迷宫重重、眼花目眩。
可谓是华清宫中套梁园,如似贾家盛时居。
青鸾黑灯瞎火寻了许久,才根据白清臂上的契约寻见人了。
原先想着嗅着气息寻人,奈何此处皆是白清的气息,还有黎清穆的中夹其间。
青鸾:………,看看,都疯成变态了。
估且唤此处为宫殿吧,毕竟此处有过之不及。虽白清不喜金碧辉煌,但装饰得再素雅也暗透奢侈。
青鸾是在一张可容七人的大床上寻见沉睡的白清。
宫殿中床榻多得一手难数,黎清穆这小心思,连青鸾都暗骂一声疯魔。
吊帐床上,香丝纱衣半遮掩,掐丝珐琅灯未点,漆黑一片。沉睡的白清侧身向外,一手垂悬床外,腕上被系上衣带,衣带另一端不知绑在何处。白发是被精心打理的,乖乖被发带系好,不见一丝凌乱。
青鸾伸颈入帐,仔细一瞧,裸露的双肩与锁骨上全无半点事后痕迹,往下一看,只看见白清伸出的双足上戴着对羊脂玉脚镯镶三宝石系金链银铃。
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竟欲锁住清风,妄想。青鸾心道,不屑地长哼一声。
正是这一声,它被黎清穆抓出了宫殿。
黎清穆照旧白衣玉冠,宫殿外不似里漆黑,而是白日明亮,但无端生出些许不近人情的冰冷。
青鸾是非生非死之物,却有感觉和欲望,于是黎清穆想出了个折磨它的法子。
烧一炉沸水,毫无人情地将青鸾扔入沸水中,封炉。
可怜的青鸾被煮了好几个时辰,眼见水少了,黎清穆又往炉中添水,重新烧沸。
周而复始,青鸾已是喝了七炉水,眼都看翻白了。
而黎清穆却笑眯眯对紫炉中的青鸾道:“不如把你炖了,喂给他吃补身子。”
青鸾口吐白沫失声惊叫:“我是杏花枝雕刻而成的青鸾,又不能吃!”
青鸾随口一句倒令黎清穆忽想起什么,这才放给了两眼昏花的青鸾。
于是,青鸾只能有心无力地看着黎清穆又入漆黑的宫殿中。
白清本是半睡半醒,可隐约感到有道视线紧盯自己,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黎清穆。”
他听到了:“为何不多睡会,无人会来吵你的。”
白清半撑起身,微摇首:“放它走吧,我还陪着你。”
黎清穆只心疼白清的身子,先是让白清躺下,再道一声嗯。
既已惩罚了青鸾,再留着只会扰了他们的清静。
“难受吗?”
黎清穆问的是白清右手腕所系的衣带,毕竟黎清穆的欲望很简单,只是希望白清能永远陪着他。
不分别,不离散。
何况上次的五天六夜后,白清又是发炎咳血,又是高烧连日,气若游丝都不为过,黎清穆哪还敢。
黎清穆的手贴上白清侧脸,像在感受白清一如既往的冰凉体温。白清一摇首,如在蹭他的手心。
“但我想你解开。”
“好。”
说着,黎清穆俯身去解衣带上的结,一个一个,细心无声去解。
白清便看着,不语。
衣带是他的。
说到底,这是由欲望构成的黎清穆,克制了却不隐忍。
衣带解好了,他却不给白清,而是再次逼近白清,问:“青鸾是由杏花木雕成的?”
白清一后移,抿唇不语。
黎清穆上了床:“难道你又想骗我。”
白清终于舍得看黎清穆一眼了:“别碰我,我不要在你怀中睡里侧。”
“为何?”
白清闭上了双眼:“因我不想将你踢下床。”
“受宠若惊,”黎清穆轻笑道,“那这样呢?”
白清翻正身,面对撑在他上方的黎清穆睁开双眼,沉默并屈起一腿。
掐丝珐琅灯已点,黄蜡已燃,死寂片刹,终是黎清穆认了输。
环抱清风,黎清穆无奈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黎清穆在为白清系好衣带,但手不老实地乱摸。
现在的白清,除开被褥,近乎全身赤裸。
“还有脚镯。”
黎清穆斩钉截铁拒绝:“不解。”
“我不说了。”
话音未落,白清便要离开黎清穆的怀抱。
黎清穆怎许?于是一伸手,不仅死死抱住了白清,还在被褥中撩起了白清的衣裳后摆。
白清立即欲翻身,奈何黎清穆抱得太紧了。
他的手已抚至大腿根。
“黎清穆。”
这一声不含任何情绪,犹如无波的水面。
他慌了:“弄疼你了吗?我不做了,白清你看我一眼……”
白清沉默,内心轻叹一声,翻身抱住了他,埋首闷声道:没有。\"
白清也是想不出为何,黎清穆由他亲自教导,可怎是这副模样?
黎清穆不敢强行令白清抬头,只得小心翼翼试探问:“那你可愿看我一眼。”
“不愿。”
白清能感受到,黎清穆的心跳太快了,如雷震耳,穿过层层血肉直通白清缓慢的心脏中。
他太心慌了。
于是犹豫片刻,白清才轻声道:“是。”
黎清穆微征,缓缓回抱白清。
“生刎血肉之痛,你怎么能承受。”
如此一看,九色鹿、朱獳怕是同样。
白清嗅着他的气息,感受到了轻柔的动作。
黎清穆在抚顺白清,从后颈处一直顺到腰身。
“黎清穆,”白清闭眼,连声音也染上了睡意,“我在你身旁。”
他伏首,在他爱人的耳畔低声应了:“我知道。”
人间有月色,空寥寥,昔人共眠。
面对黎谢的话,白清终是仅回了句:“失策,未曾料到。”
黎谢转首,看着床幔后白清的双眼。
“可是,我等了两年。”
你的一句意外,是我的两年。
月上屋梁莫贪风,卧榻浅寐秋睡足。
白清轻叹一声:“你学会的木雕,不过七分。”
“足够了,入木犹三分。”
“我教你木雕,往后尚有他人教你别的。”
黎谢眼中唯白清一人,道:“无需他人来教,你教我的便够用了。况且你教的,又何止木雕”
“四时之中,你愿等谁?”
黎谢回:“等你。”
“别等风来了,风不愿驻足。”
黎谢垂眸,道:“可我只看见了有风的四时。无风,不见人间红尘世。”
白清又问:“那你的春、夏、冬日呢?”
黎谢笑了,微微笑道:“有风,便是我的所有。”
沉默片刻,黎谢又问:“我们可曾相识相遇过?”
白清内心应已轻叹一声:“想来是不曾相知。若相遇过,你怎舍得忘了我。”
“也对,我不舍得把你遗忘了。”
白清垂眸不语。
你自是不舍得遗忘了我,但我让你忘记了我。
黎谢看不到白清眼中的情绪,他也感知不到白清心底的情感。思索了好一会儿,问:
“在未遇见我前,你有过凡人的一生吗?”
白清不假思索:“有。”
“那你又是如何过完凡人的一生?”
回忆片刻,白清漫不经心答:“想不起来了,倒记得曾为修士的一生。”
黎谢眉眼弯弯,嘴角略微上扬,是垂眸一笑道:“洗耳恭听。”
因为太喜欢你了,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想了解。
白清细细回想了才道:“因悟性绝佳,尚年少便被尊为仙尊,但我不喜。”
黎谢不禁问:“为何?”
“成名后拜师学道的人太多了,我素来喜清静,可又门庭若市,着实扰我心神。但后来欲拜师求道的人少至一手可数,只因我克徒弟的名声人尽皆知。”
黎谢又问:“克法如何?又是克了多少人才妇孺皆知。”
白清瞥了黎谢一眼,不过是在透过黎谢看前世的黎清穆。他答:
“层出不同的克法,当场暴毙而亡、满门被杀、仇人认出、原地入魔、失亲丧故、亲人相认等。至于克死的人,三十有一。”
黎谢正欲启唇,却一反思白清说的是克活人,不克鬼,被白清收为徒的他已成鬼魂。于是,他问:
“那我算什么,例外吗?”
白清果断省略了黎清穆,反正黎清穆是黎谢的前世,兜兜转转始终为一人。
“是,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特例。”
“之后呢?”
白清答:“教了几人,传了要传的,我便去了一座无名山,有独坐幽篁里的竹海,成片的银杏与杏花,偶有别的花树点缀其间。因甚喜此山,我便定居于此,为无名山取名‘南山’,取自杜牧之《长安秋望》诗中的‘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南山,南山居,白发仙客不入世。”
谁料黎谢只关心一点:“你克徒又如何教人传道?”
“门客,”白清轻叹一声,“门下客不算弟子。他们畏死又求仙问道,自是不肯放过我,所以我有了成群结队的门客。”
“门客很吵人吗?”
白清轻摇首:“不算,只不过因我懒散成性,受不了。若是你学有所成,扬名天下了,必有人来做你的门下客,到那时你便知道门客吵不吵了。”
黎谢却问:“到那时你是否还陪我。”
“应是陪着的,不离不弃。”
黎谢又笑了:“那我可 多招些门客来。”
“随你意。”
想着未来,黎谢问着白清的过去:“山呢?南山比这还幽静?”
曲身凑近,白清又摇首:“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当时曾有句话广为流传,说的便是若想寻归处,便上南山来寻我。”
“那是不是我也要寻座无名座,做你我的归处。”
这不是问话。
白清闭上双眼:“随意”
黎谢压近床幌,低声言:“山名你来取,你取的,我才喜欢。”
轻回一声好,白清睁开双眼,道:
“叫‘何处归来’如何?”
沉默半晌,黎谢终是回了一声好。
“山上,”白清顿了顿,才道,“何处归来山上种些银杏、金桂和别的花木,梨花吧,再种下梨花。山麓处要有棵常青巨树,我好一眼瞧见山。高山才行,不可选低山。”
高山齐浮云,低山闻喧嚣。
黎谢已坐回,垂首低低应了声:“那我便寻处绝谳,上与浮云齐的高山,叫你一眼便能瞧见。”
白清轻摇首:“不必。高不作仙,低不为凡。要山阶三千五百,青石长阶。”
“好。何处归来山,山阶三千五,银杏金桂与梨花,阶阶青石板。”
寂静了,二人互不语。
忽有萃蔡,白清纤细如病态的手穿过了床幔。
黎谢一怔,笑问:“风是来与我相约吗?”
白清抬起另一似白玉之手虚抵唇,轻咳几声,撩起了床幔。那张苍白的脸半入黎谢关切的目光中。
“风是乏了。”
床榻上,两人影。
清月吟风寄苍枝,静夜秋虫试比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