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楼上的士兵在那名男子从水里出现后已经架上了强弩。
苏梦格挡着飞来的乱矢,眉头微微蹙起。
即便是到了这种境地,也没有靠近他们的大船吗?
若她是恶人,在火绳拉起的时候,就会出手截断几节火绳,将其抛掷到前方的民船上,先不管不顾引发骚动再说,箭矢连射时,不仅不会从水下出来,反而会躲到最近的大船下方,用船为盾。
但这个人简直就像是在跟官兵打配合。
官兵设的局,他就这么走了进去,就好像双方想到了一起,一方想着避免民船百姓受损,另一方说对对对,就按你设计的做。
这时,她察觉身后有异动,转过身却看到王虚空走了过来,客舱的门打开着,龚侠怀站在门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过来干什么,怎么还不送龚大侠下船?”
王虚空语气急促道:“这个人绝对不是金国间谍。”
苏梦手中的剑顿了顿,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一支羽箭的箭杆,将其掷在一旁。
“这个人是‘诡丽八尺门’的八当家,赵伤!他在‘诡丽八尺门’中是比龚大侠更为激进的抗金志士,常年带着手下子弟以民兵的身份驻守边防,他杀了那么多金人,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他绝不可能成为金国间谍!”
在方才短短的时间里,龚侠怀对王虚空只是简单的介绍了赵伤其人,但王虚空已经开始钦佩这个人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刀。
能用出这样刀法的人,让王虚空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龚大侠的结义兄弟又不一定可信,萧猛余说过的话你忘了吗?”苏梦冷静道,“当务之急是先离开大船,我看他刀法高超,不一定逃不出去。”
这句话在当前的场景下非常具有可信力。
因为赵伤在出水,破筏后,便冲破箭雨,踏浪而至岸边,短刀在掌心轻旋半圈,刃上水珠随势甩成一道银弧,甩入几名士兵的眼中,引起刺痛惊呼。
——连刀上甩出的水珠都带着刀锋的利。
弓兵后撤,矛兵突刺,赵伤很熟悉这种军阵变换,他在前线多年,从没想过他的刀会砍向宋人,更没想过自己在前线作战,却被宋兵突袭。
两百四十一名手下。
在认识龚大哥前,他便是这两百四十一名手下的大哥了。
他成立了孤山派,带领着手下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国土。
后来他认识了龚侠怀,那个以刀会友,以刀作诗的男人,他与其论剑道刀法、国事世事,钦佩其为人,于是与龚侠怀成了兄弟。
龚大哥啊,在与你相识前,这两百四十一名手下,就已经是我的兄弟了啊。
最先扑来的三名枪卒挺矛直刺,寒星三点封死上中下三路。
赵伤不退反进,短刀横抹如新月破空,刀背“锵”地撞偏矛尖,刃口顺势掠过三人喉头。
血雾未散,他已踩着一具倾倒的尸体腾身而起,足尖点在第二支长矛的槊杆上,借力翻入敌阵核心。
他的刀每一次落下,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好狠的刀!
两百四十一条人命,两百四十一个兄弟,五十人死在金人刀下,一百九十一人死在同胞坑害之下。
赵伤悲痛惶惑,在被并肩作战的宋兵用长矛指向鼻端时,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抗。
他们不是为国战斗的江湖志士吗?
踢飞的火把凌空炸开,散作零落星雨,赵伤劈手夺过一柄长槊,喉间发出一声嘶吼。
“死——!”
反手掷出长槊!
槊锋贯穿一名兵卒胸膛,余势不减,竟将后方的两名士兵也一起钉倒在地!
现在呢,他是谁?
他是所谓的金国间谍。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赵伤冲进了敌阵之后,弓手不再射箭,苏梦收起剑,跟着龚侠怀和王虚空一起轻功下了船。
因为人员疏散的很及时,船上的人并没有伤亡,失去了控制的大船撞断了好几截火绳,火焰愈烧愈旺,筏上的人划着浆,让水流推开燃火的油脂,一直划到了东岸。
“他看起来很怨愤。”
苏梦视力极好,更何况河岸算不上太远,因此她清楚地看到赵伤杀敌的一幕。
龚侠怀沉声道:“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因为不平怨愤,所以刀伤。”
“刀伤?”
“刀也会受伤。”
人的心若被伤了,他的刀也会伤,会痛。
这痛非但不会因为杀人而愈合,反而每多杀一人,便更伤,更痛。
东岸的士兵面对他们态度很是友好,甚至还有人询问是否有人受伤,可以去闸楼那里包扎换药。
然后众人的反应都有些迟钝,这古怪的一点被当成了死里逃生后的惊魂未定。
“方才船上用剑的少侠在哪里?”
苏梦顿了顿,迈步走了过去:“军爷找在下有事?”
她指了指一旁的纲首:“这位是本船的纲首,我只是船上的护卫兼军医而已。”
纲首顿了顿,点了点头:“军爷有什么船上的事要问……”
他的咬字有些慢,还没有说完,那过来问话的士兵头子便打断了他,他望向苏梦,眼中有赞赏之情:“你是衡山的人?”
“带艺修行的外门子弟罢了,在下苏即安,受雇为这艘船的护卫兼船医。”
“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这兵卒沉声道,“都监大人在闸楼上见少侠果敢非凡,剑法不俗,因此遣我来问少侠一句。”
“哦?”
他遥指对岸:“少侠可愿与都监大人一同制住那猖獗的金国谍子?”
龚侠怀和王虚空闻言望了过来,龚侠怀性情稳重,面上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王虚空虽有些神情变化,但幸而眼睛小,掩住了微变的眸光。
苏梦遥望了一眼闸楼上方,那披着氅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她表情沉思,缓缓道:“好,义不容辞。”
说罢,苏梦也没有避讳,扭头将药箱交给王虚空,又看向龚侠怀:“兄台,一路同行,老听你说些酸诗儒词,还说什么三分诗,七分读,现下这种情状,不如送我一句壮行诗?”
龚侠怀本就有几分儒生的气度,他坦然接受了新设定,颔首道:“既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在这风声烈烈,火光为背景的河岸,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带些沙哑与沧桑。
“十年砺刃寒光动,山河淬火破楼兰。”
苏梦眨眨眼:“好像没听过这首诗啊。”
龚侠怀微笑道:“一时兴起创的残句。”
“好!多谢,那我便出发了。”
苏梦转过身,向河岸疾走两步,足底踩上两滩湿泥后,纵身而起,踏在未断的火绳上,沿绳疾走,眨眼间便迈过了数丈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