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零年,由于中央决定持续推行土地改革的国策,包产到户的旋风就陆陆续续在全国弥漫开来。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整个华夏大地上都出现了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勤劳朴实的农民们脸上都洋溢着别样的笑容。而这一股土改的春风也吹到了西南边陲一个叫“甘唐堡”的小山村里。因为村里各家各户都在今年秋收后分到了属于自家的田和地,所以家家户户都铆足了劲,就等着过完年开春后种下属于自家的第一季庄稼。住在村南的向家更是一片欢声笑语,为了纪念这历史性的时刻和迎接未来美好的生活,向老者(大名:向友德)给他八周岁的大孙子向小宝重新改名叫向丰年,这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就是希望以后能年年丰收。而这个年幼的向丰年便是我们后面故事的主人翁。
向家本就不是村里的大姓,再加上近几代人丁单薄,到了向老者这辈就只有他一根独苗了,所以现在向家一共只有六口人,分别是向老者和他老伴,他儿子儿媳,还有一对年幼的孙子孙女。向老者今年五十有八,老伴唐氏小他一岁,娘家是本村的大姓唐家。儿子和儿媳同岁,今年也二十八了。
向家住在村南,家里有五间青石砌墙,石板盖顶,木雕隔间的主屋,主屋两侧则是两间石砌耳房——又名厢房。据说向家祖上是大户人家,清朝咸丰年间在城里惹下官司,又结了仇家,所以为了避祸才搬到甘唐堡这座偏僻的小村子来定居,这座宅子便是他们祖上那时盖下的,传到向老者已是第五代了。现如今虽有些破旧,但向老者每隔三四年就要翻修一次,所以看起来还是气派不凡,一家人住着也很是温馨。
可能是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又或是三代单传,向老者特别疼爱他这个大孙子——向丰年。虽然孙子学习不好,也很是顽皮,可向老者从来都舍不得严加管教,更不允许别人打骂了,就算是他的老伴和儿子儿媳也不行。
有一次,小丰年因为太调皮打碎了家里一只装着十几斤菜籽油的油壶,他爸爸——向发生就在他屁股上打了两下,硬是被向老者臭骂了好几天,从那以后,家里就没人再敢打骂小丰年了。
向老者疼孙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都得先仅着孙子,不管他是上生产队去干活也好,去山上砍柴割草也罢,给孙子采野果带鸟蛋抓田鸡那是常有的事,就是去十几公里外的公社做义务工,公社打供给的饭菜里有几片肉或是一两块排骨他也舍不得吃,总是会用烟盒包上带回家给孙子。而他这大孙子也特别乖巧懂事,虽说年龄不大,但会经常主动帮妈妈做家务,伺候生病的奶奶,照顾两岁多的妹妹,有时候放学了还会自己跑到他们家自留地里帮爷爷和爸爸拔地里的杂草。因此,村里人时常都在向老者跟前夸他养了个好孙子,每次听到人们的夸赞,向老者都笑得合不拢嘴,更将这个大孙子视为掌上明珠。而我们故事的主人翁——小丰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家里一天天长大的。
由于每年的寒冬腊月田地里几乎无事可做,村里的男人女人们只能呆在家里“坐冬”了(在西南农村,秋收完种下小麦或油菜后,地里就没有什么活可干,一冬三个月男人们只能待在家里打打草鞋,编编农具,女人们也是坐在家里拉鞋底、补衣服、做针线活,所以农村管这个时候叫“坐冬”)。不过村里也有一小部分勤快且不怕吃苦的男人会选在这个农闲时约上五六个人一起去离村里几十公里外的荒山野岭找过去老辈人废弃的煤窑洞挖些煤运出山来卖点小钱,用于贴补家用。为了给家里多攒一些积蓄,向老者年年都去,而且每年都是他牵头领着大家去挖,今年也不例外。
向发生心疼老父亲年龄大了,不忍再让他去干这种又累又脏的重体力活,所以总是想方设法要替他去,可他老父亲就是不答应。每次只要他说要去挖煤,向老者就会毫不容情地给儿子一顿臭骂,连着好几年都是如此。
向发生知道自己父亲是个犟脾气,拧不过他,所以今年他就提出陪着父亲一起进山,说是有个照应就行。可刚说出口,老父亲又开始骂人了。
“照应个屁,你什么都不懂,去了也只会给老子添乱。还是好好待在家里看家,帮着你媳妇多准备一些农具和伺候好你妈,还有照顾好我的大孙子和孙女就行了。”
向老者说完,觉得还不够,又一脸严肃地嘱咐道:“我可警告你,我走了以后,你不许打骂我的大孙子,你要敢动他一下,老子回来就要你好看。”
听了父亲的话,向发生只得苦笑着答应。
“我知道了,爹,您老既然不让我陪您去,那您进了山里一定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累了就回家休息两天。家里的事您老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
还没等儿子说完,向老者已经转身走到他老伴的床前了。为了不弄疼老伴,他只是歪斜着半个屁股坐到床沿上,轻轻拉着老伴浮肿的左手柔声细语地嘱咐道:“丰年他奶奶,我去了哈,你在家里好好的养病,等着我回来,过了年我再送你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
唐氏半躺在床上,看着满头花发的老伴又要出门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她还是微笑着用肿胀的右手轻轻地抚着向老者那粗糙的大手柔声回答:“丰年他爷爷,你就安心去吧,我没事,这病也不是三年两载了,几十年落下的病根,去哪个医院看都没用。咱们不花那冤枉钱,过了年,天气暖和自然就好了,你放心去吧,安安全全的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原来,这向老者年轻时是个浪荡子,仗着祖上留下点积蓄,就天天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更是样样都沾,他的老父母因为年迈也管不住他,所以才十几年功夫,祖上留下的积蓄就被他败光了,可家里的事他还是一概不管不顾,因此,伺候公婆养育儿女的重担都落在他媳妇——唐氏一个女人的身上。
为了挣钱养家,唐氏一年四季都去镇上给那些有钱人家干活,什么挑水洗衣、砍柴做饭、推磨舂米、清理粪坑等等,只要能挣到钱,不管多脏多累的活她都愿意去做。尤其是冬天,河面结冰的时候,一般人都不愿意去做那些洗洗涮涮的事,可唐氏为了多赚几个钱,居然打开冰封的河面帮人洗衣刷鞋,因此没几年功夫,年纪轻轻的她就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和关节炎,从此也就落下了病根,每年都会复发几次,尤其是到了冬天更为厉害,双手双脚都肿胀的像几个大棒槌,而且一年重过一年,最近两年一犯病几乎都下不了床。
向老者一边轻轻地揉搓着老伴的左手,一边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他奶奶,你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注意安全,一定平平安安的回家……”
向老者的话还没说完,他大孙子就爬到了床上,并嘟着小嘴对他们老两口抱怨起来,“爷爷,奶奶,您们怎么都是你叫我放心,我叫你放心呢?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听了孙子的话,向老者赶忙放开老伴的手,一把将小丰年抱到怀里,并故作一脸愁容地说道:“我的大孙子嘞,爷爷当然不放心啊,你奶奶身体不好,我又得去外面挣钱,没人照顾奶奶怎么办呀?”
听了爷爷的话,小丰年抓着爷爷的大手,自告奋勇的回答道:“爷爷,您说的不对,有您大孙子在呢,怎么会没有人伺候奶奶呢?给奶奶倒茶舀饭、泡脚洗头、我什么都会。您就放心吧,等您回来,我就把奶奶的病伺候好了。”
小丰年的话音刚落,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对对对,”奶奶眉开眼笑地附和道,“我们丰年可是大人了,什么都会做,前几天还帮奶奶梳头呢。奶奶就喜欢让我的大孙子伺候,有我家丰年伺候,奶奶这病就好的快。等你爷爷挣钱回来,奶奶就和爷爷一起带你们姊妹俩去镇上赶集买很多好吃的,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小丰年兴高采烈地回答,“奶奶,那咱们可说好了,到了镇上,您和爷爷可要给我买公安叔叔穿的军装和官官帽,还要买一根八一皮带和一杆小手枪。”
“好好好,”向老者咧开大嘴乐呵呵地抢着回答,“我的大孙子这么懂事这么乖巧,还答应替爷爷伺候奶奶,不管你想买什么,爷爷和奶奶都给你买.…..”
“我也要买买,我也要买买……”
这时,见儿媳怀里的小孙女咿咿呀呀地嚷嚷起来,还把两只小手伸向了自己,向老者赶忙放下大孙子,伸手去接过儿媳妇怀里的小孙女,满脸堆笑的说道:“好好好,买买买,爷爷也要给我们家小细细买糖糖,买红头绳,还要买新衣服……”
“友德叔,友德叔……”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您老收拾好了没有?咱们该走嘞……”
那个站在向家院外叫唤的不是别人,正是跟向老者约好一起进山去挖煤的甘金平。
“收拾好了,”向老者一面大声答应,一面将怀里的小孙女还给儿媳,“金平,你们先到村口集合,我马上就来。”
向老者说完,拎起老伴和儿媳妇提前收拾好的被子铺盖和一袋三十来斤的包谷面,及昨晚儿媳妇连夜烙熟的那包高粱饼大踏步跨出了屋门,并将这些东西都放到停在天井中间的鸡公车上(西南地区一种木制的独轮车),向发生也赶忙把一套露营用的锅瓢碗筷和一盏煤油灯放到了车上,并拿来一根绳子将挖煤的工具和铺盖卷以及食物等物件都绑在车上,然后背起前几天父亲用竹子编好的大背篓,推着鸡公车送父亲出了院门。而小丰年也拉着爷爷的手,跟着爸爸去送爷爷。
来到村口,一起挖煤的四个伙伴都到齐了。向老者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叫住了儿子,
“发生,别送了,快回家吧,外面冷,别冻着我大孙子了。”
“好嘞,爹,那我们就送您老到这里,进了山您可千万保重身体,一定要注意安全,”向发生一边放下竹背篓和鸡公车,一边继续叮嘱,“别背的太重了,要是在洞里遇到啥危险,您可要.…...”
“你狗日的胡说什么呢?”还没等儿子说完,向老者立刻就怒目圆睁地大声喝骂起来,“还不赶快闭上你的臭嘴,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用得着你提醒吗?”
向老者之所以会突然大发雷霆,是因为进山挖煤的人出门前都特别忌讳别人说些不吉利的话,所以他不得不用破口大骂的方式来制止儿子后面的话。
见老父亲如此生气,又看到跟父亲一起去挖煤的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悦,向发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冒失了,他赶忙回答道:“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见儿子已经知错了,向老者才蹲下身子,将双手轻轻搭在小丰年肩上,并换了副和颜悦色的表情看着孙子嘱咐道:“丰年呀,我的大孙子嘞,爷爷要走了,你可要听奶奶和爸爸妈妈的话,不许调皮捣蛋,不然被你爸爸揍了爷爷可不管。”
“知道了,爷爷,您放心吧,丰年会听话的。”
见大孙子乐呵呵的答应了自己,向老者又用大手捏了捏丰年的小脸蛋,继续叮嘱道:“别忘了刚才答应爷爷的话,替爷爷伺候好奶奶哟,你要是没伺候好,爷爷回来就会不高兴,爷爷一不高兴,就不给你买公安叔叔的衣服和小手枪了。”
“爷爷放心吧,这事就交给我了,丰年一定好好的伺候奶奶,等着爷爷回家……”
跟向老者一起去挖煤那几个年轻人的家人也都来送行了,此时,各家都有各家的不舍,各家都有各家的交代。而向发生也趁老父亲跟儿子说话的间隙,分别去给那几个这几年一直跟他父亲去挖煤的伙伴打招呼,并悄悄拜托他们多关照他父亲。
这两年向发生都是这样做的,因为他父亲年龄大了,进山去干这样的重体力活且又特别危险,他实在不放心,可父亲却年年都不许他去,因此,他这个做儿子的能为老父亲做的也只有买几包香烟送给这几个儿时的玩伴,暗地里拜托人家到了山上多帮衬帮衬他老父亲。
等各家都交代完家里的事后,向老者一行五人便出发了。看着他们每人都推着一辆鸡公车,背着大背篓向着山里进发,送行的亲人们脸上都挂着担忧的表情。此刻,向发生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因为他除了担心,更多的是惭愧。看着自己年近花甲的老父亲那消瘦的身影掺杂在几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中间,他不禁流下了眼泪。
虽然父亲跟他说话总是骂骂咧咧,别人听着一点也不雅观,可向发生自己知道,父亲对他的爱一点都不比孙子少。自从二十六年前比他大十岁的哥哥夭折后,父亲就将他视为掌上明珠,尤其是他小时候,虽然父亲经常不着家,可每次回来都会给他买很多糖果和一些只有城里孩子才能玩到的玩具。要是赢钱多了,父亲还要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上一套新衣服。那时父亲还经常告诉他,以后赢了大钱就在城里买套大房子,然后把全家人接到城里去,等他长大了还要给他娶个城里的姑娘做媳妇。
确实没错,向老者脾气火爆是出了名的,动不动就会对儿子破口大骂也是事实,可他却非常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因为自打那年十二岁的大儿子病死后,他就没有再动手打过小儿子一下。就拿挖煤这件事来说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不让儿子去挖煤是舍不得让儿子去冒险。因此,尽管儿子都二十八岁了,个子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身体也比自己强壮得多,可他就是舍不得让儿子去冒险,而且每次总是找各种理由不让儿子进山。
外人都能看出向老者的心思,更别说身为儿子的向发生了,他明白老父亲的一片苦心,所以,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又想着他对自己的爱护,向发生只感觉一阵鼻酸,眼泪不经意就滴到了身前儿子的头顶。
爸爸,您怎么哭啦?”懵懂的小丰年抬起头看着爸爸问。
“没事没事,我没哭呀,”向发生一下回过神来,赶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并辩解道,“爸爸是被风吹一颗灰尘进了眼睛里,所以流了几滴眼泪,现在没事了,”
向发生极力的掩饰完,又抬头看了看老父亲渐渐消失的背影,接着说道:“丰年,咱们爷儿俩得回家喽,爷爷交代的事你可不能忘了。”
“忘不了,爷爷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记着就好!走,赶快回家吧,”
向发生说完,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便牵着儿子的小手往回走,小丰年也蹦蹦跳跳地跟着爸爸回家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