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到向家都是偷偷摸摸,而且还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可唐得福每次都会带上一点礼物,譬如一两斤猪肉,又或是十几个鸡蛋,有时甚至还会给丰年兄妹带上一包糖果。理由都是来看望他姑妈—唐氏。因此,每次来了不管唐氏是否犯糊涂,他都会陪老人坐上一两个小时,拉拉家常,嘘寒问暖,很是殷勤。然后他又会苦口婆心地安慰表弟媳妇一番,给俭妹说上一些鼓励打气的话,而他的这些举动也让心性单纯的俭妹倍感温暖。尤其是他对丰年兄妹俩那副和蔼可亲,关怀备至的模样更使俭妹感动不已。因此,俭妹已然对他放下了所有戒备,而丰年兄妹也把这位表伯爷视作了亲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来往,俭妹对这个大表哥有了更深的了解,她觉得唐得福不仅心地善良,而且还重情重义,跟两位舅舅(唐禾兴唐禾茂)完全不是一路人,虽说在向家有困难的时候大表哥没有出手相助,可她依然能理解,因为唐得福不敢违背他父亲(唐禾兴)说过的话,而俭妹也没想过要让大表哥来帮自己什么,以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因为她不想给唐得福添麻烦,只有在遇到难事拿不定主意时才会想着跟大表哥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可俭妹却忘了有句老话叫做——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正是因为她对这位大表哥毫无保留的信任,才导致了后来他们母子分离,天各一方,小丰年孤苦无依的命运也是由这个人一手造成的。
秋收的时节总是能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欢乐,五谷丰登、瓜果飘香、秋收冬藏成了这个季节最好的描述词。确实也是如此,经过大半年的奋战,甘唐堡大多数人家都已苞谷成堆,稻米满仓。这样的大丰收让那些嚼舌根的人暂时忘记去说俭妹的是非了,每个人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但向家婆媳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尽管这大半年俭妹也拼命的干活,精心地照顾每一株庄稼,为此她还默默地承受了像唐尚武这样的泼皮无赖的骚扰和村里那些烂舌头的人的闲言碎语。可当她把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收回家的所有粮食在堂屋里过了一次秤后,得出的总数还是让她大失所望。
谷子二百五十八斤,包谷三百零七斤,大豆六十一斤,小米二十九斤,葵花二十斤,花生十五斤,芝麻四斤半……
坐在一旁听孙子念着这些数字,唐氏嘀咕她那句口头禅的频率也随之加快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原来,自打儿媳把田地里的粮食都收回家后,唐氏一直都很关心,尽管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沉默寡言,但也没有犯糊涂,而是坐在堂屋那把木椅子上看着儿媳将一袋一袋的粮食过秤,听着孙子一笔一笔的记在本子上,可越到后面她的脸色就变得越惆怅。最后听到儿媳说出总数为六百二十九点五斤那一刻,她的双手双脚便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神色也更加焦虑,那句口头禅说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声了。
“这日子怎么过呀,这日子怎么过呀?这回要饿死了,我的孙子要饿死了,我的孙女要饿死了……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这个总数也让俭妹无比沮丧,可看到婆婆突然焦虑成这个样子,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丢下账本走上前强颜欢笑地安慰道:“妈,您不用着急,没事的,咱们家的粮食确实是少了点,但是有我在呢,谁都饿不着,您老放心吧,过几天我就像你年轻时一样到镇上去找点事做,也能赚到很多钱,等赚到了钱我就都拿来买粮食,您当年不是也这样养活咱们一大家子的吗?”
儿媳的一席话让婆婆那紧张焦虑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念叨的口头禅也慢慢减弱了下来。
六百多斤连皮带壳的粮食怎么养活一家四口人呢?这个问题让俭妹辗转难眠,忧心忡忡,不管她怎样省,这点粮食最多也就够吃大半年,剩下的几个月该怎么办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虽说白天安慰婆婆时说她要去镇上找活干,可那只是用来稳住婆婆的话,因为就在夏天地里的活不忙的时候,她就已经背着小女儿悄悄去找过几次了,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因为现在时代不同了,镇上明面上已经没有什么大户人家,就算某些人家里有几个闲钱,人家也不愿意再请帮工。
苦思冥想了一夜,俭妹依旧想不出一个能解决的办法,于是她想立刻起床去找黄伯爷和詹大叔,还有真发哥他们帮忙想想办法,可当洗漱完正想出门的时候,她却停下了脚步。
“不,我不能去,”俭妹在心里暗自思量,“上次他们帮我耕田已经被村里那些嚼舌根的人背地里说的龌龊不堪了,尤其是徐四爷爷,他老人家不仅为了这件事丢了性命,过世了还被那些烂舌头的人往头上扣屎盆子,如果我现在还去找黄伯爷他们帮忙,不就是害他们吗?再说就算他们愿意帮我,唐禾兴唐禾茂那两个黑了心肝的人知道了又要跑到人家里去闹,说不定又弄出啥事来……怎么办呀?”
俭妹又陷入了沉思,可几分钟后,她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如梦初醒般自语道:“哎呀,我怎么把他忘了呢!对,就去找他,我相信他帮我的事就算被那两个老黑骨头知道了,他们也拿他没辙……”
原来,俭妹说的这个“他”便是唐得福,因为经过这大半年的相处,她已经认定唐得福是个真正的好人,更是个正人君子,所以这些天村里又有些关于他们俩的疯言疯语,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唐得福对此也毫不理会。
打定主意后,俭妹就悄悄来到唐禾兴家门前,但她并没有直接进屋去找唐得福,而是先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唐得福出门干活时叫住他,把他带到个没人的地方,再将自己的困难告诉他,请他帮自己想个办法。
那时候的生活条件特别差,像丰年家这样独门独户的人家并不多见,大多数都是几户人家挤在一个院子里,祖孙三代十几口人挤住在一个小院子里都是正常的事,唐禾兴家就是如此,所以俭妹不敢直接去找唐得福。
果然不出所料,没一会功夫唐得福真就出门了,但他并不是去地里干活,而是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看样子是要进城。
“大表哥,你等等,我跟你说个事。”
听到是俭妹的声音,唐得福神情有些紧张,他赶忙左顾右盼了一下,确定四周没有人后才走到俭妹跟前小声问道:“你怎么那么早就过来了,有啥事吗?”
“大表哥,实在不好意思了,本来不该那么冒失就过来找你的,可我有件难事拿不定主意,所以想请你帮我想想办法?”
“什么事?”
为了节约时间,俭妹简短地将自己的困难悄悄的跟唐得福说了。唐得福听后,又看了看四周,才说道:“弟妹,我有件急事现在必须要上城里一趟,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回去,等我办完城里的事回来,晚上就到向家去,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商量。”
“好好好,那我就不耽误你了,你快去吧。”
唐得福和俭妹说完,便各自离开了。
到了晚上,唐得福果然来了向家。这次他不仅给唐氏带了二十个鸡蛋,还从城里给丰年兄妹俩买了一盒鸡蛋糕,这样的举动又让俭妹感激涕零,而丰年却不管那么多,接过表伯爷递来的鸡蛋糕,就欢天喜地的领着妹妹到一旁桌上分着吃了。
唐得福还是跟往常一样,先坐下来陪唐氏聊了会儿天。可由于白天看到家里只有那么点粮食,唐氏又犯糊涂了,所以不管唐得福跟她说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坐在木椅子上自顾自的小声念叨着她那句口头禅。
“这日子怎么过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见婆婆是这么个情况,俭妹只好悄悄给唐得福使了个眼色,唐得福会意,便起身跟着她走进了另一间屋。
“大表哥,早上我跟你说的事,你帮我想到办法了吗?”
“弟妹,这事的确是件难事呀,我今天也想了一天,可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唐得福摇着头回答。
“这可怎么办呀?”俭妹指着墙角的那一堆粮食继续说道,“家里就这点连皮带壳的粮食,怎么省也不够四个人吃一年,你说这老的老小的小,就靠我一双手,怎么养活呀?”
见俭妹说完眼角立刻就泛起了泪花,唐得福赶忙安慰道:“弟妹,你别难过,大表哥知道你一个人不容易,我也很想帮帮你,可我爹他们……唉!我是身不由己呀!”
唐得福说完也抹起了眼泪,俭妹见状,赶忙收起自己的伤心,反过来安慰道:“大表哥,你别难过,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不得已,我都能理解,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看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好办法。”
听了俭妹的话,唐得福才收住了抽泣,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眼角那两颗硬挤出来的泪花。
“弟妹,你让我想想,我一定能给你想出个好办法的。”
“不着急,你要是想不出来也没关系,”
“我一定能想出来的,”
唐得福说完,便开始故作沉思状,可还没过一分钟,他就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掌,并满脸堆笑地说道:“有了有了,弟妹,我想到了,我想到办法了。”
“真的吗?大表哥,你真的为我想到好办法了?”
“对对对,我有办法了,而且我敢说这个办法绝对能帮你解决所有的困难。”
见唐得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俭妹赶忙问道:“是什么好办法呀?大表哥,你快说给我听听。”
“弟妹,你听我说,”唐得福绘声绘色地讲述道,“我有一个姓江的同学,他爹以前是县里一个榨油厂的榨油的师傅,手艺特别好,县里的领导们都喜欢吃他炸的油。去年分产到户,那个榨油厂也改组了,因此他们家从榨油厂分到了一台榨油机……”
“大表哥,”没等唐得福说完,俭妹就带着疑惑的眼神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这些……跟我现在的困难有啥关系吗?”
“别着急嘛,听我慢慢给你说来,”唐得福继续绘声绘色的讲述,“前段时间我去镇上赶集,遇到我这个同学了,我们俩聊了会儿。他告诉我说他们家已经向政府申请到我们镇上来开个榨油坊。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可我没想到他还真就来开了……”
“你说的是不是水泥厂旁边那家?”
俭妹又打断了唐得福的话。
“对对对,就是那家。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得福之所以会满脸狐疑,是因为那家榨油坊所在的位置实在是太偏僻了,而且还没有正式开张,所以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
见唐得福一脸疑惑的望着自己,俭妹赶忙向他解释,“半个月前我又去镇上找事做了,可在镇上绕了半天还是找不到,于是我就去水泥厂问招不招清洁工,刚好看到有辆货车停在水泥厂前边那条路的一间院子前,有两个男人正在将一台榨油机从车上卸载下来,抬到那间院子里,”说到这里,俭妹似乎明白了唐得福的用意,“大表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他那里干吗?”
“对,”唐得福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们开油坊一定要雇人做帮工,改天我去镇上找他商量商量,让他给你安排点事做。咱们不希望一天挣三五块,但只要能挣一两块,也比你一个人种庄稼强啊!”
“是啊,要是他们真能雇我到那里去干活就太好了。别说一两块钱一天了,就是给八毛,我也能养活我这一家老小了。”
“你要真的只拿八毛的工钱,那就更没问题了,”唐得福拍的胸脯继续说道,“就凭我跟他的关系,他好意思不答应我吗?”
听了唐得福的话,又见他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俭妹早已喜上眉头,她赶忙请唐得福到堂屋的桌前坐下,一边倒茶,一边激动地说道:“大表哥,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事不宜迟,明天就麻烦你替我跑一趟,去把这事落实了。”
“没问题,”唐得福接过俭妹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又说道,“不过……还是后天去吧。”
“为什么?明天你有事吗?”
“那倒没有,只是后天镇上就赶集了,我明天去了后天还得跑一趟,索性后天去赶集顺便去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哦,好好好,大表哥,那就后天去。要不后天我跟你一起去,这样人家也知道咱们是亲戚关系,以后他可能还会关照我一点。”
“不行,”唐得福断然拒绝了俭妹的提议。
“为什么?难道……你是怕别人说闲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得福赶忙放下手里的茶杯解释,“弟妹,你听我跟你说,咱们俩一起去确实是比较妥当,但是如果我们去了,我那老同学恰好不在,你不就白跟着我跑一趟了吗?”
“没事,我不怕跑这一趟,反正我待在家也没……”
“你听我把话说完,”唐得福打断了俭妹的话,“我知道你想早点落实这件事心里才会踏实,可你得相信我,你不去我也能给你把这事办得妥妥的,难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放心放心,我当然放心。”
“这就对了嘛,你在家也别闲着,好好准备准备,我估计过两三天你就能去那里干活了。”
“实在是太谢谢你了,大表哥,”俭妹说着,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弟妹,千万别这么说,都是自己家的骨肉亲戚,用不着那么客气。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大表哥能帮的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唐得福说着,走上前轻轻的拍了拍俭妹的背,“就这样定了,我先回去,后天我去镇上赶集,就把这事落实了,你在家等我的好消息吧!”
“好的大表哥,那就辛苦你了……”
那一夜,俭妹睡得特别香,这是自打公公和丈夫去世后她睡得最踏实的一觉。这一年里她受尽了无数欺辱、听过无数的嘲讽、看尽无数的冷眼,也受尽了无数的苦楚……这一切的一切都压在她心里,让她透不过气来。而大表哥那无微不至的关心和胸有成竹的话语让她感觉地了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
“有大表哥这样既真诚又善良,而且还重情重义的人帮着,以后我一定能养活婆婆和丰年他们姊妹俩……”
正如唐得福说的那样顺利,他那位“老同学”真就答应让俭妹去他家榨油坊做帮工了。一天的工价是一块二毛钱,上八小时的工,而且还管一顿午饭,农忙的时候还可以请半个月的假。
当俭妹从唐得福那里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时,她先是激动万分,然后是喜极而泣,并“噗通”一下跪到地上,一边给唐得福磕头,一边不停的感谢。
“谢谢你了,谢谢你了大表哥,你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大恩人啊!”
“万万使不得,弟妹,你快起来,快起来呀……”
刚被唐得福从地上扶起来,俭妹又兴高采烈地扑到婆婆跟前问道:“妈,您都听到了吧?大表哥帮我找到事做了,一天能挣一块二毛钱呢,这可比种庄稼划算多了,以后您老就别愁咱们家没粮食吃了。一天一块二,一个月做满三十天,我就能赚三十六块,要按这么算的话,我差不多还能赶在咱们家抵押的房子到期前攒足四百块钱。”
一直坐在椅子上发愣的唐氏听了儿媳的话,原本呆滞的目光一下就变得活泛起来,她突然开口了。
“俭妹,你要真能……攒足这笔钱……把咱们家……房子赎回来,那我死……也明目了。”
听唐氏一下把话说的那么清楚,唐得福大吃一惊,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便试探着的问道:“姑妈,您……您不犯糊涂了?刚才我和弟妹说的话……您都听到了?”
“都听到了,我的好侄儿,姑妈一点都不糊涂,我是懒的……说话,不过我要……谢谢你了,”
“不不不,不用谢,我是您的亲侄儿,帮向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以前您帮我们家的还少吗?我都记着呢。”
唐得福强颜欢笑的回答完,背过身悄悄擦了擦额头上刚刚冒出的冷汗,又小声对一边的俭妹嘱咐道:“弟妹,那你收拾一下,把家里该安顿的事都安顿好,明天早上就去上工吧。”
“什么,明天就可以上工了,那么快呀?”
“对,都说好了,你带着细细去,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什么,还可以带着细细一起去?”俭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表哥,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帮人干活还可以带上孩子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呀?不要怀疑,是这么回事,刚才我把你的情况跟我那老同学说了后,他很同情向家的遭遇,所以才答应让你带上孩子去上工的。”
“太好了太好了,大表哥,我还正在发愁你帮我找到事做了,我家细细怎么办呢?我妈身体又不好,还时常老犯糊涂,要是把细细放在家里让她带我还真不放心呢,没想到你都替我想到了。”
“那是当然,你现在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能不多替你想着吗?”
“实在是太感谢你了。大表哥,明天第一天上工,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我还有点事要办,就不陪你去了,不过你放心,我都跟他们说好的,你到地方就说是我表弟媳妇,他们绝对不会为难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