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我跟你们二位说也一样,等他们回来了,麻烦你们转告他们一声就行。”
“好,那咱们进屋里说吧,”
黄奶奶一边回答,一边想将唐氏扶进屋,可唐氏却不肯挪步。
“他黄奶奶,我不耽误你们了,就几句话,在这里说也一样,”
“没事的,咱们进屋坐着慢慢说。”
“真的不用了。他黄奶奶,你听我说——这些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所以我想跟……丰年他黄爷爷……和他詹爷爷交代一下,要是哪天我突然没了,请他们给我裹上一床草席,再找真发和三友他们……几个年轻人……在发生和他爹……的坟边刨个坑,把我埋起来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别做,越简单越好。”
听了唐氏的话,黄詹两位奶奶吃了一惊,她们互看了彼此一眼后,才说道:“丰年奶奶,你怎么又说这些话了?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啊,我看你现在的精神头比前段时间还好呢!”
“他詹奶奶,黄奶奶,好什么啊,不瞒你们说,自从俭妹……她们娘儿俩失踪以后,这些天我都是……硬撑着过日子的,其实,早在两个多月前……我就开始尿血了,手脚也越来越……不听使唤。你们说……这样的身体,还能撑几天呀!”
“什么,你尿血了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说呀?”
“是呀,你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可以去请卫生员来给你看看,实在不行可以叫真发他们把你送到医院治疗嘛。”
“他黄奶奶,詹奶奶,我身上的病我自己知道,没得治了。这一年多来,你们大伙儿……帮我家的已经够多了,这辈子我是没办法……报答你们了,只盼着我家丰年……快点长大,再报答你们的恩情。”
说到这里,唐氏用袖口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又抓着黄詹两位奶奶的手继续说道:“我跟两位说的这件事,还请你们一定要转告……他黄爷爷和詹爷爷。请他们尽量少花钱,草草的了事就好。还有我家的那两间厢房,千万不能再动了,那是要留给丰年……遮风避雨的,要是再没了那两间房,他就没地方……可以去了。”
“丰年奶奶,我们知道,不过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等晚上他们回来,我让他们到向家去,你亲口告诉他们就得了。”
“不用啦,你二位替我转告他们也一样,”唐氏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两张十块的纸币递给黄奶奶,“他黄奶奶,这二十块钱……麻烦你帮我收着,哪天我没了,就麻烦二位……用这钱去镇上……办点伙食,请帮忙埋我的人……吃顿饭。”
“丰年奶奶,你今天是怎么啦?”
“是呀,好端端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这钱你放着,要真到了那天,不用你交代我们也会看着办的。”
黄奶奶一边回答,一边把钱塞回唐氏的袖口里,可唐氏却推开了。
“他黄奶奶,詹奶奶,你们就收下吧,我给二位磕头了……”
唐氏说着就要往地上跪,黄詹两位奶奶见状,赶忙拽住了她。
“你这是干嘛呀?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
“是啊,老姐姐,咱们那么多年的姊妹了,用不着这样,要真到了那天,我们都会尽全力的。”
见黄奶奶收下那二十块钱了,唐氏才松了口气。
“有二位这句话,我就安心了。你们不是要去镇上吗?快去吧,我不耽误你们了。”
“不着急,我们先扶你回去。”
“不用不用,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到村东头去。”
见唐氏说完转身就要走,詹奶奶赶忙拉住她劝说:“老姐姐,你腿脚不好别到处跑了,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们,我们替你去办。”
“不用,这事得我……亲自去办才行,你们不用管我,快忙你们的去吧。”
詹黄两位奶奶听唐氏说话的口气非常决绝,知道拧不过她,也只好拎着篮子锁上院门往镇上去了。而唐氏在目送她们离开后,并没有立刻去村东头,而是挨家挨户的去敲门,然后用十分诚恳的态度对每一个开门的人哀求道:“我的身体不好,养活不了我家丰年了,以后要是他饿得受不了了,到你家讨口吃的,您就发发慈悲赏他一口吧,就当喂只小猫小狗。”
尽管人们都不知道唐氏为什么突然来跟自己说这些话,但大家都明白她说的是实情,所以谁也不忍心拒绝,而是纷纷答应了她的请求。
大约用了两小时,唐氏才把整个村子都串了一遍,最后她来到了村东头的村支书家门前。
“咚咚咚,咚咚咚……唐支书,唐支书……请问唐支书在家没……”
唐氏一边叫门,一边喘着粗气。可她的敲门声却扰了屋里那位正坐在梳妆镜前涂脂抹粉的老女人的雅致。
“谁呀?”
“是我,我是村南背的向家,请问唐支书……在家没?”
“别挺尸了,找你的,”
那老女人说着,将手里的木梳扔向还躺在被窝里的男人。
“是他妈谁呀?大早上的也不让人睡觉,”被窝里的男人没好气的抱怨道,“你去看看是谁,要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替我打发了。”
“就你这个懒样,还村干部呢?”老女人一边骂,一边没好气地对着屋外回了一声“等等”,又继续不紧不慢地往脸上擦粉,往嘴唇上抹红,直到对着镜子摆弄满意了她才走出屋去开院门。
“发生他妈,怎么是你呀?”打开门看到是骨瘦如柴的唐氏,那老女人脸上挂满了惊讶,“你……你有什么事吗?”
“是我,唐支书……在家吗?我找他……说点事。”
看到唐氏不仅瘦骨嶙峋,而且还面如死灰,说话时更是气喘吁吁,那老女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就从惊讶变成了害怕,她赶忙回答道:“哦哦哦,你先在这里等着,我马上进屋里去叫他出来。”
话音刚落,那老女人就迅速关上了院门,并小跑着进了屋里。
“活见鬼了,快起床吧,发生他妈来了,你快去看看,都脱相的不成个人了!”
“谁?”村支书把头伸出被窝问。
“发生他妈。”
“她……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跑到我们家来了?”
“谁知道啊,一脸半死不活的样子,看着就吓人,所以我没敢让她进屋,你快去问问她到底有什么事,病病歪歪的还往别人家跑,而且还是在这大正月头上,多晦气呀,快点去打发了。”
听了媳妇的话,村支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将一旁的军大衣往身上一披,靸着布鞋就匆匆走出了屋。可他媳妇还是不放心,又站在门口小声嘱咐道:“千万别放她进咱们屋里来。”
“知道……”
“发生他妈,”院门还没打开,村支书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大清早的,你找我有什么事?”
“唐支书,”唐氏斜靠着门框回答,“我来是想……跟你说个事。”
“有什么事你说,”村支书一边问,一边随手关上了院门。
“我想跟你说,我快不行了,要是哪天……我突然没了,想请你帮我……做个见证。”
见唐氏说的如此直接,村支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先是愣了一下,才试探着问道:“你想让我……帮你见证什么?”
“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要是哪天……我死了,我不要……我娘家那两个兄弟……操办我的后事。到时候请你……出面见证一下,这是我……亲口说的。”
“发生她妈,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们老向家已经没有成年男人了,要真到了那天,不让你两个兄弟办理,叫谁办呀?我们做干部的……是不管这种事的嘞。”
“唐支书,你放心吧,我不会……麻烦你们的,就是想请你……做个见证……就行了。”
“那你想找谁办?”
“我已经请黄聚财……和詹迎喜……他们俩一起……帮我办了。”
听了唐氏的话,村支书皱了皱眉,一脸无所谓的回答道:“哦,那好嘛,我答应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快回去吧。”
村支书一边催促,一边退回到院门内。
“你可一定……要记得呀……”
还没等唐氏把话说完,村支书就迫不及待的关上了院门,并快步走回了屋里。对此,唐氏很是无奈,可她也没办法,只能长长的叹了口气,仰着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并小声嘀咕道:“老天呀,我都交代好了,这回我可以……走了吧?”
唐氏说完,含着泪苦笑了两声就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返回了家的方向。用了大约二十分钟,她才回到自家屋里,气喘吁吁的她只是坐在堂屋门口的石墩上稍微休息了一下,又开始忙碌起来了……唐氏先用猪油烫了碗饭吃,又烧了壶热水从头到脚给自己擦洗了一遍身子,并换上那套她用旧衣服拼凑的寿衣,然后把自己的发髻重新梳了一次,最后才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小包东西放进袖口里,裹上自己床铺上的草席,抱着一瘸一拐的进了堂屋。
来到神龛前,唐氏放下草席,慢慢的跪到地上,合十双手,并一脸虔诚地开始祷告:“各位神仙、菩萨,向家的列祖列宗,我要走啦,现在向您们……通报一声。我实在是……找不到活路了,我要是不趁自己……还能动弹时……自我了结了,再过几天,可能就会拖累……我的孙子,他还是个九岁多的娃娃,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能再养活一个……动弹不得的病人呀!菩萨们,神仙们,列祖列宗们,我向唐氏不怕死,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孙子,所以我恳求您们,保佑我家丰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长大,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唐氏祷告完,使劲把额头往地上叩,一连叩了十几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擦去满脸的泪水,一只手抱上草席,一只手拄着手杖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屋,又一步一回头的穿过院子,最后掩上院门,一瘸一拐地朝着他们向家坟山的方向走去了……
斜靠山头的落日将万点余辉洒在甘唐堡那几十间盖着白色石板的屋顶上显得格外苍白。两只还未归巢的老乌鸦蹲在村口那两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上“呱呱呱”地叫个不停,那叫声如同古老的秘语,似乎在预示着不祥的事将要发生。离村大约一里远的马路上,几个小孩手里拿着各色玩具打打闹闹,相互追逐着往村口跑来。
“丰年哥哥,给我一块,给我一块……我也要,我也要……”
小孩们一边追,一边叫。而丰年手里则拎着一小包糖果在前面一边跑一边笑着回答:“你们谁先追到我,我就给谁……”
几个满脸通红,一身酒气的大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迈的踉跄的步伐跟在孩子们后面。为首的正是黄爷爷和詹爷爷,跟在他们俩旁边的是唐真发和甘金平。
“黄老哥,你……你才醉了呢!”詹爷爷的舌头像打了结似的反驳。
“我没……没醉,我怎么可能会……会醉呢?醉的是……是你。”
黄爷爷的舌头也像打了结。
“两位老叔,您二位都是酒仙,怎么可能会醉呢?醉的人是我跟金平,你看这一路上,都是你们扶着我们,要不然我跟金平早趴在路边田埂上睡大觉了。”
唐真发说完,跟甘金平相视一笑。
“那是当然咯,你们小……小年轻人能……能有多大……多大酒量呀?老话不是……不是说了吗,姜是老……老的辣,酒是……是醇的香。要说比力气,我们是比……比不过你们了。可要说喝酒,你们年轻人……还差得远呢!”
“对,他们这些……后生晚辈,怎么敢……敢跟我们老……老将比呀,不是吹……吹牛皮,我一个人……就能干……干翻他们三四个。”
“我……我也能……”
詹黄两个老头手搭肩头地相互吹捧着。
“没错没错,黄叔詹叔,您二位说的对,我们哪里敢跟你们比呀?你们喝过的水比我们喝过的酒还多呢!”
唐真发说完,扭头看了一旁的甘金平一眼,忍不住捂着嘴坏笑起来。
“那还用……用说吗,我们喝的酒……没一万,也有七八千斤了,你们怎么……怎么跟我们比呀?”
听了黄爷爷的话,甘金平实在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在他旁边的张爷爷看到后,停下脚步,抓着他的手质问道:“小金平,你你你……你个鬼打的,笑什么呀?难道你……你不服吗?”
“对,金平,你个臭小子,笑……笑什么?”
黄爷爷也停下脚步,看着甘金平喃喃地问。
“两位老叔,我服,我怎么敢不服您二位呢?”
“那你……笑啥?”
我没笑,我是鼻子痒了,擦一下鼻涕而已。”
“两位老叔,他骗您们,我看到他笑了。”
听了唐真发的话,甘金平笑着抱怨道:“哎呀真发,你这家伙是个叛徒,我没揭发你,你倒要揭发我了。两位老叔,我要揭发,刚才这家伙戏弄您们了。”
“什么?他敢……戏弄我们?”
“对,他戏弄您们二位了,刚才我听的真真的。”
“没有没有,两位老叔别听他胡说,我哪里敢戏弄您们?”唐真发笑着辩解。
“还说没戏弄,刚才是谁说两位老叔喝的水没你喝的酒多呀?”
“什么,小真发这鬼打的,敢放……放这种狂话?”
“对,他说了。”
“冤枉呀,两位老叔,金平这样说是想挑拨你们打我呢。”
“哎呀,你个臭小子,刚才你说……说那句话时,我就觉得……不对头。黄老哥,这小子敢……戏弄咱们,咱老哥俩得……教训教训他……”
“好,那就给这小子……屁股上……来两脚……”
詹黄两位老头说完,踉踉跄跄地就要追上来打,唐真发见状拔腿就跑,两位老头哪里肯放过,一面紧跟其后,一面捡起地上的干牛屎就往他屁股上砸。这可把甘金平乐得前仰后翻,可他还在不停的给两位老人拱火……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