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淅沥打在牛皮帐顶,宋远山蘸了蘸笔尖,羊皮纸上洇开一朵墨花。
帐外忽然传来铁甲相击的脆响,他手腕微顿,在“粮草”二字上划了道蜿蜒的折痕。
“先生好兴致。”大王子掀帘而入,大步走到案前,目光扫过羊皮纸上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先生这是在为大晋的粮草发愁?”
宋远山神色如常,将羊皮纸轻轻卷起,淡淡道:“殿下说笑了。臣不过是在记录近日的军务,以备日后查阅。”
大王子哈哈一笑,随手拉过一张胡凳坐下:“先生何必如此谨慎?本王既然将你留在身边,自然是信得过你。”
宋远山微微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大王子摆了摆手,语气忽然变得严肃:“先生,本王今日来,是有要事相商。”
宋远山放下手中的笔,正色道:“殿下请讲。”
大王子压低声音:“三弟那边,近日动静不小。本王收到密报,他暗中与大晋联络,想借助大晋兵力夺我单于之位。”
宋远山眉头微皱,故作惊讶:“三殿下竟有如此胆量?”
大王子冷哼一声:“他向来不服本王,如今父王病重,他自然按捺不住了。先生以为,此事该如何应对?”
宋远山沉吟片刻,缓缓道:“三殿下虽有异心,但手中兵力有限,不足为惧。殿下只需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即可。”
大王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满:“按兵不动?先生这是要本王坐以待毙?”
宋远山摇头:“殿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三殿下若真有异动,必会露出破绽。届时,殿下再以雷霆手段镇压,方能名正言顺。”
大王子闻言,脸色稍缓:“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本王总觉得心中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宋远山道:“殿下多虑了。有臣在,必不会让殿下陷入险境。”
大王子盯着宋远山的眼睛,忽然问道:“先生,你为何对本王如此忠心?”
宋远山神色不变,语气平静:“殿下雄才大略,臣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大王子哈哈大笑,拍了拍宋远山的肩膀:“好一个顺应天命!先生果然是个明白人。”
随即看了宋远山一眼,大王子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却未能逃过宋远山的眼睛。
他依旧神色平静,仿佛未曾察觉,只是微微低头,将案上的羊皮纸整理好,放入一旁的木匣中。
雨势渐大,草原上的风裹挟着湿冷的气息,吹得帐帘猎猎作响。
桌台上的烛火剧烈摇曳,在一阵狂风猛地灌进营帐后,“噗”的一声骤然熄灭,帐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气氛随之一滞。
黑暗中,宋远山的手指悄然摸向腰间匕首,这时,只听大王子忽然开口:“先生。”
宋远山没有立即回应,接着便听大王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质疑问道:“自出征以来,本王总觉得诸事不顺,虽将三弟的兵力削弱了些,但本王这边也折损不少。”
“且每次出兵大晋,都像是被人提前知晓了计划,屡屡受挫。先生,你说这是为何?”
帐外,雷声轰然炸响,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营帐内瞬间照得亮如白昼,旋即又陷入昏暗中,大王子的脸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愈发阴沉。
宋远山面色不变:“殿下多虑了。战场瞬息万变,胜负本就难料。”
大王子霍然起身,几步逼近宋远山,阴森森问道:“先生可记得上月那场夜袭?本王分明派了斥候探查,却还是中了埋伏。”
宋远山迎着大王子咄咄逼人的目光,缓缓说道:“殿下,上月夜袭一事,的确蹊跷。但战场之上,变数繁多。那夜风沙极大,斥候的探查难免受到影响,未能察觉敌军的埋伏也情有可原。”
“是么?”大王子冷笑一声,“可本王听说,那夜有人看见先生营帐中曾有苍鹰盘旋,这草原上的苍鹰,可是传递消息的好帮手。”
“先生,你说呢?”
“殿下说笑了。”宋远山丝毫不显慌乱,“草原上的苍鹰何其多,若每只鹰都带着密信,那这草原上的消息岂不是满天飞了?”
大王子眯起眼睛,右手已悄然按在了刀柄上:“先生倒是巧舌如簧。可自那夜之后,大晋的军队便像是未卜先知一般,处处设伏,让本王损兵折将。这又作何解释?”
大王子显然已对自己起了极深的疑心,若不能及时打消他的疑虑,恐怕今日难以善了。
他微微躬身,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殿下明鉴,臣对大王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若殿下不信,臣愿以死明志!”
说罢,宋远山猛地抽出腰间匕首,作势便要自刎。
大王子见状,脸色一变,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他的动作:“先生且慢!”
宋远山手中的匕首停在脖颈前,目光坚定地看着大王子:“殿下,臣虽不才,但自问从未有过背叛之心。若殿下执意怀疑,臣唯有以死证清白!”
大王子看着宋远山,眼里狐疑之色稍减,他哈哈笑道:“先生何必如此?本王不过是随口一问,怎会真的怀疑你?”
大王子松开握住刀柄的手,语气缓和下来,但眼底的阴霾仍未散去。
宋远山缓缓放下匕首:“殿下明察,臣心中无愧,只是不愿因误会而坏了殿下的大业。”
大王子坐回胡凳,随手将佩刀解下搁在桌上,道:“先生果然忠心耿耿,是本王多心了。只是近来战事不顺,难免疑神疑鬼,还望先生见谅。”
宋远山重新点燃了桌上的烛火,昏黄的光线重新照亮了营帐。
他恭敬道:“殿下多虑了。臣理解殿下的担忧,战事不利,难免心生疑虑。”
“行军打仗,意外常有。但要说臣与大晋勾结,实乃无稽之谈。”
“若臣真有二心,当初又何必投靠殿下,为殿下出谋划策,削弱三殿下势力?”
见大王子面色略有松动,宋远山继续说道:“自跟随殿下以来,臣一心只为殿下成就大业。”
“如今三殿下有异心,暗中与大晋联络,难保不是他故意设下圈套,想借殿下之手除掉臣,以绝后患。”
“如此一来,殿下便少了臣这个出谋划策之人,他便可趁机行事。”
“先生此言……”大王子沉吟片刻,“倒也不无道理。”
宋远山见状,趁热打铁:“殿下可还记得,三日前的那场伏击?臣曾提醒过殿下,那条峡谷地形险要,不宜行军。可殿下执意要走那条路,结果……”
大王子脸色一变。那场伏击让他损失了最精锐的三千骑兵,若非宋远山及时献策突围,恐怕损失更大。
“你是说……”大王子咬牙切齿,“那场伏击也是呼延骁的手笔?”
三王子的正是呼延骁。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后,大王子好似彻底好似彻底打消了对宋远山的疑虑。
待目送大王子离开后,宋远山脸色却变得格外凝重。
大王子会怀疑他也是理所应当,但以大王子的脾性,若是得知他是大晋细作,只怕一早提刀冲进来将他斩于帐中,是绝不会像今晚这般试探后。
大王子背后想必有人指点,而这个人无疑是与他争锋相对已久的刘策。
是刘策投靠了大王子,还是三王子从大晋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从而怀疑上了他,并向大王子告发他是大晋细作的事。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如今的情形都对他极为不利。
虽然今晚将大王子糊弄过去,但宋远山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得想办法提前脱身了,不然等大王子再次起疑,恐怕就再无机会全身而退了。
可到第二天,宋远山就发现自己营帐前多了两名守卫,美其名曰是大王子担心宋先生安全,特意派来保护的,实则是对他进行监视。
营帐前那两名守卫如两根钉子,将宋远山的活动范围死死钉住。
宋远山表面上不动声色,照常生活,暗中却在寻找脱身之策。
这日,一只苍鹰从远处疾掠而来,刚飞临宋远山营帐上空,便被一箭射杀。
苍鹰上自然是没有任何信息的,宋远山望着落地的苍鹰,心猛地一沉,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
接着一个守卫提起苍鹰的尸体,进了大王子的营帐。
此时大王子营帐中,正满脸阴鸷地盯着地上的苍鹰尸体,双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那守卫将苍鹰重重地扔在地上后便默默退到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大王子缓缓走到那苍鹰尸体旁,盯着它,仿佛这苍鹰就是那让他诸事不顺的罪魁祸首。
突然,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对着苍鹰尸体狠狠劈下。
“啪”的一声,苍鹰的翅膀被砍落,羽毛四散飞扬。
“大王子,不可!”一旁的幕僚赶紧劝道,“这苍鹰是草原圣物,如此对待恐遭天谴,引起族人不满啊。”
大王子闻言,动作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被怒火掩盖。
“本王才不信什么天谴!这苍鹰出现在那宋远山营帐上空,必定有古怪,说不定就是他用来传递消息的。本王岂能容它!”
说着,又狠狠劈下几刀,将苍鹰尸体砍得血肉模糊。
幕僚见劝阻无用,只得低下头,不再言语。
等到大王子彻底发泄完,将佩刀收回刀鞘,刘策这才躬身上前,脸上挂着谄媚又不失阴狠的神色,说道:“殿下,此苍鹰定是宋远山与大晋联络的铁证,可见他一直记着大晋,心怀不轨。”
“殿下,您千万不可再对这宋远山掉以轻心。他表面上对您忠心耿耿,实则暗藏祸心,说不定随时会反噬您一口。”
大王子听了刘策的话,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紧握着刀柄,咬牙切齿地说道:“本王早就怀疑这宋远山有问题,要不是你拦着,本王早就将他碎尸万段了。”
“哼,如今看来,他勾结大晋之事多半是真。”
刘策赶紧说道:“殿下且再等等,那宋远山背后说不定还有同党,若是现在动手,打草惊蛇,反而让其他内奸逃脱。不如按既定计划,引蛇出洞,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王子强压下心头怒火:“好,本王就再信你一次。你给本王盯紧了,若宋远山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距离胡军营地数百米之外的山坡上,林逸风和巴特尔伏在草丛中,远远望着营地内的动静。
苍鹰被射杀的一幕,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不好!”林逸风脸色骤变,压低声音说道,“巴特尔,苍鹰被射杀,宋叔恐怕已经暴露了。”
巴特尔也是一脸凝重,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大王子生性多疑又残暴,宋兄弟落在他手里,肯定凶多吉少。”
“计划提前!”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掠过一阵风,林逸风猛地回头,便见一道黑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嚯!”林逸风下意识拔刀,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愣住了。
“是你啊!”他没好气地说道,将刀收回鞘中。
来人正是暗五。
这几年暗五一直来往草原与北疆之间,负责传递情报和接应任务。
几年前北疆全面失守,洛听寒刚苏醒过来,身体尚未痊愈,是暗五护送他抵达镇原城。
待洛听寒彻底恢复,暗五这才接着回到草原,暗中保护宋远山。
他的任务本是将宋远山安全带回大晋,但因宋远山要留下来替大晋继续收集情报,暗五便一直潜伏在草原上,暗中协助宋远山。
宋远山并不知道暗五的存在,还一直以为是巴特尔在暗中帮助自己。
话说回眼下的情况,暗五的出现让林逸风和巴特尔都松了一口气。
暗五迅速蹲下,低声说道:“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糟。大王子已经对宋先生起了杀心,刘策在一旁煽风点火,恐怕宋先生撑不了多久。”
林逸风陷入沉思,片刻后抬头说道:“暗五,你熟悉营地布局,你想办法潜入宋叔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