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一觉醒来，睁开眼时已经黄昏。
北域天气多雪，此刻外面正飘起雪花，落日的余晖洒落下来，他转头去看，看到的是正握着卷宗，神色游离的乔婉娩。
他打了个哈欠，撑着胳膊从床榻上坐起来，扭了扭被压得麻木的胳膊。床榻被他的动作压着，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唤回了愣神的乔婉娩。
“相夷。”她转头看过去，“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伤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剩后背一处较深的伤口还没完全好。近两日又不知怎么发了炎，又痒又疼，实在算不上好受。
李相夷慢慢抿着杯里温热的水，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闷哼来应她。
屋里烧着暖烘烘的炉子，谈不上冷，但实在太干了。李相夷一每次睡醒都觉得整个喉咙都在冒烟，只能慢慢喝水来缓解。
窗外飘落着鹅毛大雪，乔婉娩看着手里的卷宗心不在焉，思绪纷乱。
她脑中仍旧不断回想着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和她看到的一切。
“阿娩，阿娩？”
李相夷叫了她几声，乔婉娩猛地回神，转头看他。
李相夷眉宇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解看向她，“怎么了？”
“……”
乔婉娩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我没事。”
可她这副样子，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不对。但李相夷没多问，他定定地看过去，片刻后才道：“李莲花呢？”
“他……去牢房了。”
乔婉娩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事太过复杂，让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苦恼着，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冷气夹杂着寒冷的风雪刮进屋里，和热气相撞，激起一阵清凉。
李莲花抖落厚重斗篷上的雪，一进屋便靠在炉子旁边，用热气熏自己冰冷的双手。
乔婉娩猝然抬头看他，李相夷也歪头过来，叫他，“李莲花？你出去了？”
李莲花抬眼，迎上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他微微一顿，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将自己出去问安雁的事简洁明了地跟李相夷解释两句，便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册子出来，递到了乔婉娩跟前，语气沉重道：“收好吧，别让任何人发现。”
乔婉娩伸手接过，抬头看他，忧心忡忡道：“她……说什么了？”
“……”
李相夷不明白他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于是干脆凑过去，伸手扯住了李莲花的衣摆，引得人回头看他。
“问什么？发生什么了？”
直觉告诉李相夷，这绝对不是小事。
李莲花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片刻后，他忽然转身，坐在了椅子上，给自己倒茶喝。
暖茶入手温热，李莲花半撑着脑袋，盯着杯子里漂浮的茶沫看。屋里一点点安静下来，只剩炭火炸开的细小噼啪声。
良久后，李莲花开口，道出了今日在安雁那听来的一切。
“……牧原，他不是……人。”
李莲花顿了顿，迎上李相夷一瞬间骇然的眼光，继续道：“梨园听画数十年前偶然得来一本秘法，据说此法能够改变女子腹中胎儿，让胎儿生来便具有极强的天赋与筋骨。”
而这种天赋，指的是极强的学习能力。
旁人三年才能吃透的武功秘籍，他三个月就能精通。而五年才能入门的武功法门，他半年就能通通学来。
“后来梨园听画为了能够实施计划，便暗中培养了一对双胞胎姐妹，用她们作为……胎儿的母体。”
那对姐妹没有名字，宗门里的人只尊称她们为“圣女”。
而相较于正常胎儿，这种通过秘法催生的孩子，则要在母亲的腹中待上整整一年才能出来。且过程中还要防范各种意外的发生，毕竟通过这种罔顾人伦的手段培养出来的孩子，他们的身体极度脆弱，必须严加看护。
双胞胎之中的姐姐最先怀上了孩子，但好景不长，梨园听画被敌对的帮派暗算袭击，这位母亲被迫流亡在外，走失进了血域，侥幸遇到了当地人。
她很幸运，腹中的孩子没有因此而丧失性命，她甚至还被那救她的人收回了家里当妾室，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命。
后来数月过去，婴儿呱呱坠地，是个男孩。
“……所以……”
李相夷喃喃道：“这才是你说牧原……不是人的原因？”
他没有父亲，他只是一个完全由诡异手段培养出来的……实验品。
李莲花轻轻地嗯了一声，仰头喝下了茶盏里已经温凉的水，继续道：“后来梨园听画恢复元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回当年失踪的圣女。
牧原的母亲得到他师父木多识的帮助，费了大力，才勉强从这些人手里保下了牧原，她自己则被人带回了中原。”
乔婉娩听闻此言，却又忍不住问道：“那安雁说的，那些被你们杀死的人也是……是什么意思？”
“……”
李莲花再次沉默下来。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紧，呼吸也逐渐沉重起来。良久后，李莲花睁开眼睛，语气重新恢复平静，道：“意思很简单。”
“……那些长得很像牧原的人，也是安淮生的。只不过相比牧原，这些人对于梨园听画来说，只是不合格的残次品。”
说到这里，李莲花闭上了眼睛。
他眼前再度回现出安雁诉说这事时的神态。
她说，相比怀上孩子当母体，她所展现出来的天赋更让她适合去研究秘法。于是安雁想，既然如此，那就尽她所能地让安淮减轻一些痛苦吧。
当年，无论是从安淮怀孕开始还是直到失踪后，从始至终都是安雁在一直不留余力，日夜兼程地一边研究秘法，一边四处寻她。
她亲手把安淮从血域接回来时，安淮已经把牧原生下，并且养大了。木多识把他保护得很好，没有在梨园听画跟前露馅，错让这些人以为安淮这一胎已经失败。
安雁得知此事后实打实地松了口气，因为安淮身体受损，已经不适合再继续怀孕。而这些年她暗地里也搜罗过和安淮体质相同的女子，为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安淮换下来，让她脱离苦海。
于是差错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负责研究，解读秘法的人不止有安雁一个。其他人得知此事后，研究数日，竟得出了一套新的理论。
“他们无法用身体已经受损的安淮培养出新的胎儿，但又舍不得她近乎完美的体质。所以……他们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可以为元气大伤的宗门提供战力，又可以继续在原来的秘法上开辟新的道理。”
“……他们用蛊虫……让安淮继续怀孕。”
这种蛊虫也是根据秘法的其中一篇制作出来的，严格来说，其实算是胎儿的前身。
蛊虫会钻进女子的身体里，再用特制的药液浇灌，五月过后，女子便会像正常生产一样娩出蛊虫。而这时的蛊虫已经具备了类似于人的特点，再加以培养，用子蛊植入身体，便可以得到一具又一具“母蛊”。
而这些母蛊，正是李相夷和李莲花被安雁困在石室时杀死的那些怪物。
“……所以，所以那些怪物才会长得和牧原一模一样……”李相夷嗡动着嘴唇，满面苍白，极其骇然，“这，这……”
这已经不是单单能用罔顾人伦能形容得来了。
乔婉娩低垂下脑袋，忽然伸手，打翻了面前一堆已经处理好的卷宗。她动作急切，从这些卷宗里快速抽出一份来，重新打开，勾抹去了上面本已下好的命令。
她握着笔杆的手都在微微发着颤，乔婉娩紧抿着唇角，写下的字也不如之前秀气大方，笔锋之间竟因为过于急迫而显出几分潦草来。
她勾掉了先前写下的，关于如何处理梨园听画后续势力一事的决议，然后在后面重新补上了另一行字。
跟前二人的目光在她笔下凝聚，李莲花看清她写出的字，也没有多说什么。
今晚得知的一切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又难以理解。但好在这些事实的真相被封锁得严实，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
而现在还在别庄整理残局的人也永远想象不到，这片土地上曾发生过多少骇人听闻的惨剧。
夜晚已深，乔婉娩回了院子的另外一边歇息去了。房里只剩李莲花和李相夷两人。
他们相顾无言，片刻后，李莲花移开了目光，看向了窗外飘落的雪花。
“……为什么……？”
他的声音暗哑，透着迷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即使曾经在这片江湖上见过多少血雨腥风，多少阴谋诡计。李莲花也知道，这世上一定还有比恶人更恶的人。
但今日，他真的见到了，也不免得觉出几分恐惧来。
李相夷忽然开口，唤他，“李莲花。”
李莲花回头看过去，眼底晦暗不明。
直到现在，他的眼前还止不住地回闪着安雁说到最后时展现出来的歇斯底里，又极度疯狂的姿态。
“李莲花。”李相夷声音很轻，打破了他眼前浮现的情景，“陪我坐一会儿吧。”
他的腔调压了下来，难得浮现出如此温和迁就的语气。李相夷看着他，试着勾起唇角，像以前很多次李莲花安慰他那样，去反过来安慰李莲花，“我白日睡了好久，现在睡不下了，你陪我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