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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以为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往往只会注意那最危险的地方,即便是陈耀海这样的武林高手,亦不例外,否则这议事厅不比树林,台上又没有柱子,薛燕虽给他缠上银丝,银丝却没法固定在另一端,又有何用?

韩夜一语不发来到陈耀海面前,将魔剑指着他,陈耀海与其子被绑在一起,有生之年未尝如此饱受屈辱,他悻然望着韩夜道:“老夫一败涂地,无话可说,你若要替张括报仇,杀我,给我一个痛快罢了。”

韩夜摇了摇头,道:“我不杀你。更不会为了我第一个师父杀你。”

如果韩夜这时候动手,陈耀海反倒心里会很轻松,因为他也清楚,他手底下的案子太多太多了!

他可以接受现在就死,只要儿子陈青河还活着,八卦门基业还在,人到知天命之年,驰骋江湖二十余载,他也算是活够了。

但偏偏韩夜不想动手,陈耀海就难免多想了一点,越想越多,越想越怕,他忽然带动陈青河朝韩夜伏倒在地,大声叫道:“韩夜!我恳求你!我陈家仅此一个独苗!只要你放过他,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薛燕在一旁不屑地道:“陈老狗,事到如今你还在惺惺作态,老子阴险,儿子也不是好东西,呆瓜不杀你们,废了你们武功也行,免得再去害人。”

韩夜深吸一口气,望着天顶,又看向师父守正,这才对陈家父子二人道:“陈耀海,今天正是时候了,当着在场众多英雄面,你就把你犯过的事一个个交代出来吧……索命阎王幕后的指使者,长青帮五百多口人命为谁所害,星尘子和慧明禅师之死,都交代清楚。”

“交代清楚,我就不杀你,也不废你武功。”韩夜郑重地看着陈耀海道。

陈耀海却迟疑片刻,心想:“我已行将就木,死则死矣,杀了我也没什么关系,但现在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以后让万人唾骂,我还怎么去面对陈家的列祖列宗?八卦门在我手里名声尽毁,我孩儿还有那些弟兄们怎么办?”

想到这里,陈耀海目光坚定起来,望着韩夜道:“韩夜,你要杀便杀!想要污我名节,那是做梦!”

薛燕气得直顿足,道:“你这老不要脸的,非但不要脸,还顽固!呆瓜,干脆一剑砍了算啦!”

陈耀海闻言想了想,态度软下来,对薛燕道:“女侠且慢,老夫……我还不想就此死去。”

薛燕一愣,接着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本来还以为堂堂八卦门大掌门多有骨气,原来也是怕死啊!”

陈耀海看了一眼背后的陈青河,道:“我确实怕死,但那是因为犬子已经痴傻,我若就此死去,我的仇家一定会来对付他,他手无缚鸡之力,必会惨遭凌虐,那我在九泉之下如何安稳?如果你们定要杀我,待我遍访名医将他治好,届时再来八卦门,陈某这颗人头必定当面奉上!”

陈耀海说这话也是酝酿了很久,话里有真有假,给儿子治病是真,但若等他平安回到八卦门,还会让韩夜轻轻松松来杀他吗?

韩、薛二人都不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薛燕道:“那就不废话了,你要死现在就死,大不了我们给你儿子治好痴呆。”

陈耀海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台上突然高高飞起一颗包子大小的赤色圆球,圆球在空中快速旋转。

忽听砰然一声,圆球爆开,耀眼亮光把议事厅变成一片白茫茫,从那圆球里迸射出成千上万根飞针,飞针快得极其恐怖,当响声传到众人耳里时,那些飞针便已全部射完!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这颗小小的圆球就在一瞬间放倒了上百人,惟有守正身手敏捷,在圆球爆开的一瞬间护住韩夜、司徒云梦、薛燕三人,同时施放出浑厚的剑气壁将飞针勉力挡下,这才逃过一劫。

台上的其余人可就没法幸免了,纪云手上脚上中了十几根针,纪文龙的后背里则钉满了飞针。

司徒云梦最关心司徒胜,连忙问道:“爹爹!你没事吧?”

幸而司徒胜离得最远,方才穴道又稍稍恢复,所以抄起背后的椅子及时挡住了飞针,他站直身子对司徒云梦道:“女儿不必担心,爹这里没事。”

司徒云梦刚松了口气,忽听身旁有人骂了一声。

“小畜生!你想干什么!”

原来纪云正揪着纪文龙的衣襟大怒:“放这么厉害的暗器为什么不跟老子说一声!”

纪文龙嘴角渗出血来,冷冷看着纪云,道:“因为我受够了,看到陈耀海那个老匹夫快死了还护着自己儿子,我就决定大家一起死了最好。”

守正不解问道:“陈青河与你也有深仇大恨?”

纪文龙一把推开纪云,踉跄站直了身子,道:“呵呵,那倒是没有,但我就是看不惯。”

说着朝韩夜、司徒云梦一一指来,道:“我就是看不惯你们!你们不是有爹疼就是有娘爱!我呢!我连个屁都没有!我从小就看不惯你们!陈青河那个废物,都痴傻成那样,他老子还不想抛弃他,我呢?”

说着双手拍着自己胸膛,道:“我这么杰出!我爹有没有把我当人看!今天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我废物!说我坑他!还要把梦妹送给韩夜这个小杂种!我就是他手里一个可用可不用的工具!!”

纪云本已受了内伤,身上又中飞针,也没多少力气阻止他,只是沉声道:“文龙,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把解药拿来,闲话再说不迟。”

纪文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纪云,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异常无奈、异常凄凉,他道:“哈哈哈哈!解药?太阳金针威力无穷,每根针都可以直接射进人的五脏六腑!何况我生怕你们不死,早就在上面涂满了烈阳绝命膏,谁不幸中了,就自认短命吧!哈哈哈哈!”

“畜生!”

纪云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提起纪文龙,喝道:“快说!这么厉害的暗器是谁给你的!是不是长天那老匹夫!我就知道他留了一手!!”

“给、我?”纪文龙一脸蔑然看着纪云,道:“师尊怎肯给我?他只是和我提过,有次他潜入蜀中唐门盗窃秘宝,找到了一卷名曰《太阳金针》的设计书,他便以蜀山道法加以改良,他亲口告诉我,太阳金针的威力比暴雨梨花针还强上十倍!即便不喂毒,光凭飞针也能活活射死一个百人队!”

“本来他打算留着对付蜀山派,可惜被我偷出来了,我生怕他吹牛,所以又喂了剧毒。现在看来他说得没错,哈哈哈!啊哈哈哈!”

纪文龙笑得撕心裂肺,在场之人却无不听得毛骨悚然,这时,韩夜却听到身旁传来一阵啜泣声,他沿着声音看去,才发现毫发无伤的陈耀海正抱着奄奄一息的陈青河在哭,陈青河前胸被射成了马蜂窝,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原来就在刚才,陈青河拼死把陈耀海压在身下,用身体替他父亲挡住了所有飞针!

“为什么!”陈耀海抱着陈青河老泪纵横,道:“你为什么要替我挡!”

陈青河喉咙里全是针,话都说得非常艰难,他道:“因、因为……我、我不想害人了……我想救您……爹。”

司徒云梦看到陈青河如此惨状,心里一阵酸楚,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肩上,为他治伤,薛燕也赶来替他们父子俩解开了银丝线,如此一来,陈青河的话才勉强能说全。

他接着说:“爹,原谅孩儿不孝,孩儿有一事要问您,请您务必老实回答,好吗?”

陈耀海凝重地点点头。

陈青河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他爹,问道:“其实我是您捡来的,不是亲生的,对吗?”

陈耀海吃了一惊,继而抱紧了他,道:“是亲生的!你就是我的亲生的啊!孩子!”

陈青河静静一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爹,当初我问您,为什么我叫青河,您说是根据族谱取名字,我偷偷查过族谱,到了我这一辈该是‘雨’,不是‘河’,孩儿都快死了,您还要瞒着我吗?”

陈耀海一咬牙,道:“没错!你、是我捡来的。都怪你爹以前的婆娘太不争气,六个人!没一个给你爹怀上,你爹我一气之下,就把她们都杀了!算命先生说我为恶太多,无后,我本来想连他也杀了,但那时气消了,想想也对,放了他一条命。”

“我当时心灰意懒,就走啊走啊,走到一条清澈的小河边,我就看到了你……你当时躺在河边一块石头上哇哇地哭,我觉得……你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礼物……”

陈耀海流着泪,细细地观察陈青河,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所以我就把你带回了家,给你取名青河,又怕自己去外面打打杀杀,家里头没人照顾你,想给你娶个后娘,可是带人回来你就只会哭闹,唯独我抱着你你才会笑,于是我就再没娶妻,大事小事都必带着你啊,我的儿。”

司徒云梦越听越惊,心想,原来陈青河是陈耀海捡来的,那她呢?

她出生就没有娘亲,司徒胜也从未提过,该不会也是司徒胜捡来的吧?

但她旋即释然。

就算捡来的也没关系,捡来的,也依旧是父女。

如此一想,司徒云梦心里安生了许多。

陈青河则咳了咳,道:“难怪,难怪……”

陈耀海叹了口气,怀念道:“你爹带着你的时候,别提多开心了,只可惜你在河边受寒太重,落下了病根,从此吹着湿风就会咳嗽,爹对不起你,想尽办法也没给你治好。”

陈青河摇了摇头,道:“爹对我好,我都记着,我都记着。”

说着,他出神地望着天顶,问道:“爹,我现在才知道叫我青河是因为你是在青河边上发现了我,我还一直以为,你希望我像小河那样清澈透明呢,唉。”

陈耀海不知该如何面对陈青河,但他知道现在唯一能救儿子的人,就是这个司徒云梦,于是赶紧给云梦跪下,道:“司徒小姐,我求求你!无论如何保住我孩子这条命,之前我对你们不好,我不是东西!”

说着就开始掌掴自己。

韩夜一把拦住他,道:“陈耀海……不,陈掌门,云梦就是这个脾气,她觉得你儿子可怜,必会竭尽全力去救的。”

陈耀海稍稍放心,陈青河却悄声对云梦道:“司徒姑娘,你是个好人,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飞针打穿了,你能维持我一时半刻,让我和我爹多说两句吗?”

司徒云梦眼眶湿红,一咬红唇,点了点头。

陈青河抓住陈耀海的手,道:“爹,您知道吗?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不是您亲生的了,我当时想,我不是您亲生孩子您都这么疼我,我又怎能让您失望?于是我刻苦习武,您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照做,我无非是想让您觉得您没有白疼我!”

陈耀海听了渐感羞愧,陈青河又道:“直到今天我被韩夜的妹子打败,忽然想了很多,我为什么要叫陈青河,我之前那样对别人真的开心吗?加上我当时那么狼狈,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了,心想,不如就这么装痴扮傻吧,这样爹就不会叫我去杀那些老弱妇孺了。”

说到这里,陈青河一脸迷茫,对陈耀海道:“忘了告诉您,爹,您虽然平日里总告诫我要斩草除根,但若遇上老人、小孩和女人,我都会偷偷放掉,因为我觉得杀了他们真的没意思,晚上会睡不好觉。”

陈耀海一脸惊愕,一个长久以来埋没的是非观忽然闪现在脑海,其实,陈耀海或多或少也感觉得到,长青帮慕容晚儿和她那些如同家人般的手下、那些手下的妻儿,兴许就是因为自己当初下手太狠,全部杀光了,所以才让他自己无后。

他幡然醒悟,握着儿子的手,道:“你、你做得对。”

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陈耀海胸口舒服了很多很多,好像一个困扰了他几十年的难题,今天终于解开了。

陈青河呼吸渐渐微弱,他温和地看着爹,看着周遭所有的人,能看的渐渐不多了,视线愈加模糊,他忽然对云梦道:“司徒姑娘,拜托你劝劝你的相好,让他放过我爹吧,我现在替我爹死了,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好不好?”

司徒云梦好生踯躅,低声道:“这个……这个……”

但韩夜早已听到,他郑重地点头道:“青河兄,你放心,只要你爹以后好好做人,我再不会为难于他,相信我师父在九泉之下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陈青河似乎把所有事情都放下,长舒了一口气,对陈耀海道:“爹,您听到了吗?好好交代、好好悔过,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见陈耀海还有点犹豫,陈青河把目光瞟向守正,轻声对陈耀海说了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说出来,陈耀海震惊不已、恍然大悟!

他说道:“盟主归来,韩夜授命。为爹牺牲,且自珍惜。”

陈耀海听着听着,也看了一眼守正,不,在他眼里应该叫做,公孙正!

这公孙正气定神闲,望向韩夜的那个目光,竟有几分慈爱、几分欣慰。

这就对了啊!

陈耀海心想,韩夜碌碌无为八年,从未得势,他都已经快拿韩夜不当回事了,为何韩夜今日竟敢在鸣剑堂议事厅号令群雄、肃清奸邪?

不就是因为他背后既有武林盟主公孙正授意、还有蜀山仙派撑腰吗?

陈耀海暗骂自己糊涂透顶!

他确实擅长操弄人心,当年灭掉长青帮之前,他曾深思熟虑过,一旦盟主公孙正发火,他武功不及,必死无疑。

但他可以拉其他帮派一起扛啊!

他到处游说,宣扬长青帮飞扬跋扈,对鸣剑堂、雪鹰派、巨鲲帮许以小利,如此大家利益攸关,用半个武林来威胁公孙正,并给足灭掉长青帮的理由,公孙正还能如何?

没有证据,他能把大家都杀了吗?

这个公孙正,仗着自己武功冠绝天下就到处指点别人!

也让你瞧瞧,那失去你所看重的女子——慕容晚儿的滋味!!

陈耀海当时就是这样想的,而他确实也赌对了。

他还活得好好的,公孙正却退隐江湖、不再过问武林中事。

只是他不知道天缝差点淹没人间这事。

无论如何,陈耀海认为他赢了,他把公孙正拿捏得死死的。

为此,他高枕无忧了十多年,他甚至想过,有机会去整整神武寺、弄弄碧水宫,他则坐上新一任武林盟主之宝座,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今天再看到公孙正出现,看到公孙正收了韩夜做徒弟,还把他和陈清河打了个落花流水以后,陈耀海终于明白:

大势、已去!

公孙正,就是来清算的!

而他徒弟韩夜,只是授命来此,名为带走他的女人司徒云梦,实则找陈耀海算账!

那么,索命阎王张括的事,长青帮慕容晚儿的事,慧明禅师的事,甚至上任掌门星尘子的事,还能瞒得过去吗?

他瞒不住了!

抵赖不了了!

陈青河看得很清楚,所以才先装傻、再抵命。

他苦苦哀求司徒云梦劝韩夜不要让陈耀海死,他知道司徒云梦心地善良、是个好姑娘,又是韩夜最重要的人,只有说得发自肺腑、孝感动天,他爹方能活命!

陈耀海不得不暗叹,陈青河这一招实在是太高!

儿子这么懂事!这么孝顺!

他陈耀海如果再不好好认罪,争取宽大处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儿子这条命?

陈耀海完全把这事想明白了,抹了抹泪,对陈青河颔首道:“好孩子……爹……爹向你保证,再也不干坏事了,再也不了……!”

陈青河满足地笑了,留下最后一句话:“爹,谢谢你,我是您的孩子,下辈子也是,永远都是……珍重……”

越说声音越轻,直到听不见。

得子如此,夫复何言?

陈耀海紧紧搂着陈青河,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也永远是我亲儿啊!我的儿——!!”

他抱着抱着,直到感觉那身体变得僵冷,这才明白,他陈家的“独苗”已经远远地去了。

那个愿意以死换回自己一命的乖儿子。

死了。

“青河!青河啊!我的儿啊!!”陈耀海嚎啕大哭,再也止不住泪水,再也无法顾全自己的老脸,就抱着他儿子一个劲地哭,不停地懊悔道:

“爹错了!爹再也不害人了!爹一定老实交代!爹一定好好做人!你再睁开眼看爹一眼啊!!”

司徒云梦见到此景早已泪流满面,竭尽全力想为陈青河续命,双眸愈发模糊,这时韩夜却一把拉起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道:“够了,这是他的选择,希望陈耀海也能好好珍惜他的牺牲。”

司徒云梦不太明白韩夜的意思,她也不知道韩夜看穿了陈青河的计谋,但还是听韩夜的话,放下手心道:“陈公子,愿你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宁吧。”

而那边厢,纪云与纪文龙已经扭作一团,纪云受内伤不重、中毒针也不多,尚无生命危险。

但纪文龙内力较浅、中毒已深,浑身冒着热汗,皮肤都快渗出血来,眼珠突出,神情尤为可怖!

“混账!”

纪云看了一眼死去的陈青河,不停地掌掴纪文龙,骂道:“你看你这个不孝子啊!陈青河都给他爹挡针,你能做什么,你只会给老子捣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现在还要害死我,你真是猪狗不如啊!”

纪文龙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腮帮肿得老高,却冷冷看着纪云笑道:“我是猪狗不如,你是什么?从我出生那时起,你就没把我当人看!我娘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纪云气消了大半,却没有回答纪文龙的问题,心道:“这个畜生分明拖延我时间,我中毒已深,加之现在情势不妙,须马上离开脱身去找长天道长,或许有救,否则晚矣!”

这么一想,看了看台上的守正,又想:“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子的命最要紧,就算蜀山派发现长天所在,那也无所谓,又不是我有麻烦!再说了,如果他们当场找到长天,就算把长天毙了,我不会顺水推舟说是良心发现、将功折过吗?蜀山那么厉害,必定也能救我,看来老天爷没打算让我死啊,妙哉妙哉!”

纪云想到这里,眉头舒展,便要甩开纪文龙,谁知纪文龙全身无力,唯独抓住他胳膊的那只手箍得紧紧的。

“畜生!把手放开!”纪云骂道。

“怎么?你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这段往事?”纪文龙死死抓着纪云,道:“可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你当初硬拉韩风去找司徒胜,说要扩充门派势力,司徒胜不允,韩风便说此事暂且搁置,你却万分不甘,于是在外搜罗各方势力,更勾结蜀山弃徒长天,助他化名玉泉真人,引荐给司徒胜!”

司徒胜越听越惊,忙道:“文龙,果有此事?你接着说!”

纪云一心想摆脱纪文龙,根本不屑辩驳,他看到台上掉落的剑,便拖着纪文龙一步步朝那里走去。

而纪文龙还在不停地说:“哼!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在司徒胜面前一唱一和,有时候还故意装作意见相左,来麻痹大伙,后来你俩的事让我娘知道了,她念着韩风是她救命恩人,就透露了一点消息给韩风,此事被你发现,你唯恐她坏事,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一剑……杀了!!!”

纪文龙说这句话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把头一伸,狠狠咬了纪云一口。

“啊!!!”

纪云大叫,刚好捡起剑来,一剑斩断纪文龙右臂,那右臂还连在他臂膀之上,伤口处汩汩流着乌黑的毒血!

纪文龙捂着伤口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而纪云则想借机溜走。

这时从旁刮过一阵清风,守正顷刻间来到跟前,左手扣住他脉门,右手点住纪文龙周身几处要穴,助他封毒止血,动作十分干净利落。

“纪副堂主果然心狠手辣,连自己妻儿也下得去手。”

守正一脸严肃地道:“既然我徒儿也说了,肃清奸邪,还武林一个正道!那这件事也得弄个明明白白!在事情没水落石出前,谁也别想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纪文龙,你接着说。”

纪文龙恨恨地盯着纪云,道:“我就知道,一到必要时候,你会把我也杀了!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你把我娘杀了后,还想把她献给长天吸取精魄,谁知长天嫌她没有武功底子,弃如敝履,于是乎,你便将她埋在了后面的青山上,后来又对别人说是她跟野汉子跑了,宁可损点名节,也好过被人怀疑。哼,想得挺不错。”

纪云被守正制住,见已无退路,只好正面回应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当年你娘真是和别人跑了,说我杀了她,那都是别人传的一些风言风语!你是我亲生儿子,怎能轻信他人言语?”

纪文龙冷冷看着纪云,像看一个白痴一样,鄙夷地道:“哼,我娘视我如珍宝,她舍得丢下你,难道还舍得丢下我?”

“那天晚上其实我起来小解,正好看到你杀她,我当时很震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悄悄跟着你到了青山,你刚把人埋下,我就拼命把她刨了出来!她是我娘亲啊,我当时想,她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残忍地对她?”

纪云紧紧瞪着纪文龙,八撇胡微微上翘,忙问:“她!她还没咽气?她什么都告诉你了?这个贱货!”

说罢,忽然意识到什么,捂住自己的嘴,看向守正,守正盯着他,双目早已射出寒芒。

纪文龙三分黯然七分悲愤地望着自己父亲,道:“你看看你,做贼心虚!我还没说完,你就什么都认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临死也要咬你一口来报复?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娘埋在哪里,只是她死得蹊跷,而我没了娘更是经常失眠,自然而然就听到了你跟长天的一些秘密。”

纪文龙感叹道:“长天也不愧为我师尊,老奸巨猾,一方面拉拢你,另一方面从小就培养我,万一你在鸣剑堂地位不保,他还不至于满盘皆输,论智谋,他始终高你一筹啊,我的亲爹。”

纪云一脸愤恨不甘地道:“我知道这老匹夫有自己的打算,我也知道你拜了他为师,但他和我一样,就不该费劲扶持你!”

“你从小,我就看出你难成大器!行事高调、为人张狂,如果不是你时不时乱搞一通,刚才我就好声好气把众人送走了!”

“你就是太蠢了!就算夜侄儿娶了梦侄女又如何呢?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不捣乱,我又何至于此?!”

纪文龙冷冷地道:“你也蠢!你明知长天收我为徒,还任由我拜他为师?说这些废话!”

“因为这就是你唯一可以用上的地方啊,好儿子。”纪云不屑地道:“我自己的亲儿拜这老匹夫为师,那就等于是纳了投名状!他就不会不相信我的诚意了!”

“那你大可不必!你已经把我娘的命送给她了,还要纳什么投名状?啊?!”

纪文龙厌恶地道:“你知不知道?当我知道娘是被你害死的以后,我就再没一天好过,每次看到韩夜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看到司徒胜给他女儿教书识字,我就特别失落,我很讨厌他们!”

“我总是想,如果我娘还在就好了,如果我娘不是被我爹杀死该多好,但没有如果,我只能低下头,甘作长天的走狗,我的躯壳里早已没了你的血!是你!亲手毁了我!活生生毁了我!!!”

纪文龙情绪愈发激动,声嘶力竭。

纪云对于纪文龙的疯狂无法理解,反而更加后悔自己怎么生养出这么一个愚蠢、狂妄的儿子?

如果不是这些年修炼龙狮狂魔功不能破功行房,他都想再找个老婆、生个儿子,让这个纪文龙在鸣剑堂胡作非为、去吸引众人的厌恶,然后装作大义灭亲,舍掉这颗棋子以维持自己忠肝义胆的形象。

纪文龙则痴痴望了司徒云梦一眼,眉头舒展,又道:“整个鸣剑堂,也只有梦妹对我不错,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练武摔伤了,只有她蹲下身给我抚平了伤口,很美,所以从那时起,我心里就把她当做了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可惜……”

纪文龙说着,用布满血丝的双目瞪着韩夜,道:“自从韩夜这小子一天天长大,梦妹对他的关心就一点点胜过我!到了最后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韩夜了!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万分愤怒!老天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最后,他还要把我唯一的希望也夺走!”

“就算韩夜离开了鸣剑堂,梦妹也再不正眼瞧我一下,还打我!我恨!我好恨呐!!”

司徒云梦闻言,玉眸暗淡,双手端庄置于腹间道:“你错了,我疏远你,不是因为我喜欢谁,而是因为我生来就见不得恃强凌弱,每当听说你欺负阿夜,我心里对你的厌恶就更多几分,如若不然,我们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我终于明白你从前为何那么憎恨我了。”韩夜望着纪文龙道:“云梦疏远你,你益加觉得是我的缘故,便把这恼怒又发泄在我身上,如此越陷越深,若你从一开始就像我与云梦般在一起玩耍,无忧无虑,我想,她心里或许会有你一席之地。”

司徒云梦瞥了韩夜一眼,心想,即便如此,那也不会有。

但纪文龙却信以为真,捂着额头,望着天顶,道:“我错了吗?呵呵,真的会那么简单吗?”

想着想着,似有所悟,道:“是啊,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可我自己却不知道,我非但痛恨韩夜,还一点点地痛恨梦妹,恨她有个爱她的爹,恨她不把心交给我,恨她不再给我好脸色,终于,变成了现在这步田地。”

想到这里,他总算悔恨万分,紧紧握着拳头,泪流满面。

不过,无论多么十恶不赦的人,到他们露出可怜模样时,司徒云梦都会心生恻隐,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韩夜也是,从小他母亲就说过,要和纪文龙相亲相爱。

所以,司徒云梦犹豫地看了一眼韩夜,韩夜也凝重点头,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纪文龙道:

“没关系,重新来过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夜梦二人说罢,互看了对方一眼,惊觉八年前渐渐失去的默契,又回来了?

而纪文龙听了这话,如获大赦,感激地看着夜梦二人,忽然心头异常沉重,摇头道:“可惜,一切都太迟了,我爹为了助长天修炼吸魄大法,不惜牺牲门下弟子的性命,自己则在一旁研习龙狮狂魔功,我怕他太过厉害,今后都不能为母报仇,所以对长天加倍献殷勤,想要从他那里学到一些厉害的法术,因此残害了很多无辜……”

“你忘了被我一剑穿脑的常叔了吗?”纪文龙看向司徒云梦。

一提起惨死的老常,司徒云梦便胸口一闷,柳眉紧锁倚在韩夜身边,纪文龙见状,颇为理解,轻轻笑了笑,道:“梦妹,你别担心了啊,我真的没有占过你一次便宜……可惜,我们不可能从头再来了,我的双手,呵呵,早已沾满鲜血了!”

守正在一旁沉默不语,此刻才开口道:“你又错了,纪文龙,一个人哪怕做了一千件、一万件坏事,只要他用余生来赎罪,都是值得原谅的。”

纪文龙看着正气凛然的守正,喃喃道:“妙极,妙极……我的师父若是你,该多好。”

说罢,他诚恳地对守正道:“道长,我恳求你一件事,把我爹放下,我和他还有几句话要谈。”

守正不明所以,心想纪云也跑不到哪去,于是松开他的脉门,后退了几步。

纪文龙视线有些模糊,上去就抱住了纪云,道:“爹!”

纪云略为一惊,但想起纪文龙或许是贪生怕死了、清醒了,那么这时候纪文龙又有点用了。

于是他心念一转,抚摸着纪文龙的背、故作心疼地道:“乖孩子,总算没白生你,好,好。”

说着,在纪文龙耳旁悄声道:“我们现在一同去找长天,还有救,到时候再来找这些王八蛋算账。”

纪文龙听了一惊,紧紧抱住纪云,哈哈大笑道:“爹!孩儿好喜欢你啊!哈哈哈!”

在众人看来,这纪文龙多半是疯了。

“你!!”纪云却又故作震惊地看了一眼纪文龙,继而三分怜悯七分悔恨地抚摸他的头,道:“唉!千错万错,都是当爹的错!!这些年没好好关心你,一直利用你,才把你害成这样!走吧,咱爷俩以后相依为命,过些安生日子,不理这些是是非非了!”

说着就要牵纪文龙的手,却只觉背心一阵刺痛,他扭头一看,原来纪文龙手臂上射满了毒针,纪文龙正不停拍打,想将毒针都打进自己的背里!

“混账!!”

纪云大怒,想要甩开纪文龙,谁知纪文龙把他抓得死死的,还大喊大叫:“爹!我娘一个人在下面好寂寞啊!不如我俩都下去陪她吧!一家团聚!哈哈哈!”

纪云渐渐感觉剧毒要渗入五脏六腑了,奋力推开纪文龙,纪文龙跌坐在地,又爬起身想抱住纪云。

纪云突然摸出剑来,一下捅穿了他的身体,一直捅到剑格抵住他胸膛,方才罢手。

似乎感觉到杀死亲儿子不太妥当,纪云捅穿纪文龙胸膛以后,又悔又痛,眼泪水都流出来了,赶紧抱住纪文龙,心疼地道:“儿啊!爹实在没有办法了!!你都疯这样了,当爹的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送你解脱!!免得你生不如死、再危害无辜之人呐!!啊啊啊——!!”

纪云说着说着,痛哭流涕地看向四周的人,那模样甚至有些可怜。

“唔……爹,一起去见我娘亲……一起、去见……”

纪文龙紧紧抓着胸前的剑柄,双眸睁大得可怕,瞳孔渐渐放大,他忽然朝着云梦大叫:“靖岩!呃……靖、岩!”

才说几个字便垂下头,就此死去。

“唉,罢了……来生再不做父子了,你也累,我也不配……!”

纪云痛苦地说着,松开怀中纪文龙的尸身,一把拔出那剑,但听噗嗤一声,纪文龙胸前鲜血喷涌,溅了他一身,将他染成了个血人。

众人默然望着这一切,都不知说些什么。

但纪文龙,终究是死了。

沉寂片刻后,纪云看向自己一身的血,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又开口了。

“疯了,这个疯子!哈哈!疯子,疯子!”

纪云丢下剑,摇晃脑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大门口,跌跌撞撞地走下台,口中一叠声地念道:“纪副堂主是条狗,贪心不足蹲门口,害了妻子又误儿,满山禽兽尽嫌丑!”

守正懒得去辨纪云是真疯假疯,只朝他随手一挥,便去察看纪文龙。

而纪云则在众目睽睽下,掀开两个傻愣愣站在门口的鸣剑堂弟子,踉踉跄跄走出门去,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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