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以暴制暴？百分之零点一三
“那个人死了？”
又见到接待他们的这位执法人员，他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医院那边刚传来的消息，人没了。”
这位执法员摇了摇头，“其实凌晨就有消息说抢救无效，只是一直没个准信，刚才我们那边的同事打电话过来，现在确认了，人已经没了。”
离开执法局，任真眉头紧皱。
本来还打算去趟医院，得，现在也不用去了。
“任律，这案件还在侦查阶段，咱们能干点啥啊？”
自从成为实习律师以来，常嘉航还是第一次跟在侦查阶段的案件，对接下来的工作一无所知。
“侦查阶段的话，首要的就是了解案情，查看执法机关掌握的证据。
我们也可以搜集对当事人有利的证据，只要证据的来源和形式合法，对案件有帮助，可以直接提交给执法机关。”
任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还可以根据现有证据事实，制作法律意见书，向侦查机关反映我们的意见。
如果案件的定性不明，这个阶段律师是可以尝试说服执法机关。
如果能成功让执法机关认为，当事人的行为不构成犯罪，那案件有可能在侦查阶段就结束了，就不存在后面移送到公诉机关去起诉了。”
“原来案件在侦查阶段也有可能结束的啊！”
常嘉航恍然，“怪不得刑诉法规定律师在侦查阶段就可以介入案件，原来能做的事情这么多啊！”
“我刚才说的那些，法条里都有。”
任真瞥了他一眼：“知道律师能介入，怎么不知道律师能干这么多事情？”
常嘉航有些尴尬的笑笑：“偶尔还给老师点东西，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嘛！”
任真撇撇嘴，倒是没再说什么。
法条里有归有，但要是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终究只是书上的文字，记不住也正常。
不过就算知道了这些，想要把法条落在实处，也不是动动嘴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没有告诉常嘉航的是，虽然理论上律师在侦查阶段能做的事情不少，但真正能起到作用的却也不多。
尤其是所谓的法律意见书，你可以写，但执法机关大概率是不会看的。
当天下午，警情通报就出来了。
【8月27日21时许，我市健康路、顺风路路口发生一起刑事案件。
接到报警后，我市执法局立即组织人员赶赴现场处置，并会同120急救人员将伤者送医救治。
经初步调查，两名涉案人员分别是余家明（男，41岁，xx省xx市人），刘成龙（男，36岁，xx省xx市人）
当晚，双方在健康路、顺风路路口因行车问题引发口角导致冲突，冲突中双方受伤，刘成龙经抢救无效死亡，余家明没有生命危险，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处理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会出现持刀伤人，并且最终致人死亡的恶性案件，这则警情通报迅速吸引了不少目光。
「路上开车刮刮蹭蹭不是很正常吗，至于动刀子杀人吗？」
「这个死者太惨了，才三十多岁，以后家里人可怎么过啊。」
「四十多岁还动刀动枪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建议严查！」
「楼上别瞎猜好吧，我昨晚散步路过刚好在现场，明明是死的那个人先动的刀。」
「这个余家明是不是好鸟我不知道，至于刘成龙，我只能说活该了，呵呵」
「未知全貌，咱家不急着站队。」
h市执法局的官微下边，一开始的评论还是零零星星，随着转发的人越来越多，评论区逐渐热闹起来。
似乎是为了回应评论区某些人的揣测，一段没有声音的监控视频，紧接着就被放了出来。
关注到警情通报的任真，很快也看到了这段监控视频。
画面中，余家明正被一个光头男推推搡搡，不断后退。
这个光头男，应该就是通报中的死者刘成龙了。
“看来余家明说的是真的，起码到现在没还过一次手。”
任真反复拖了几次进度条，即使监控有些模糊，也能清楚看到余家明并没有动手，心里略微踏实了一点。
嗯，没有挑衅，没有动手。
突然，刘成龙转身冲着轿车跑去，没有丝毫迟疑的从车里拿出一把砍刀，砍刀足足有五六十厘米，刀身的反光在监控下特别明显。
随后的事情跟余家明描述的没有什么出入，一刀砍在脖子上，余家明退后、躲闪，刘成龙的刀脱手而出。
两人抢刀，余家明抢到。
任真把视频调到0.5倍速，画面中，余家明拿到刀后，刘成龙还在争抢，余家明一刀就戳到了刘成龙的腹部。
这一刀下去，刘成龙直接就躺到了地上，余家明又连挥几刀。
“七秒，五刀。”
任真细细数了一下，擦了擦汗。
这出刀速度，我菜刀切菜的频率都不一定有这么高.
刘成龙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冲着轿车跑去，余家明跟着就追了上去。
发现余家明追上来，跟着一刀砍在车顶，刘成龙没敢打开车门，在车前停顿了一下，就又朝远处跑去。
余家明短暂的在监控中消失了几秒，就重新出现在画面之中，打开车门，从车里拿出了什么。
虽然看不太清，但结合余家明的描述，这里应该是拿走了刘成龙的手机。
视频结束。
「这从监控看，这个光头好像死的不冤啊？」
「出来混连刀都拿不稳，被人砍死一点都不亏！」
「刚才说死者惨的，打脸不？」
「虽然监控没声音，但是我看那个高个子一开始没动手吧，一直是这个光头动手动脚的。」
「这不铁正当防卫？」
「楼上别不懂装懂，听了个法律术语就随便拿出来用，光头虽然凶悍，但他手里都没刀了，而且已经在逃跑了，这个高个儿还追着砍，正当防卫个锤子啊！」
「同行吧哈哈哈，这个分析很专业啊，从这个余家明追砍开始的一瞬间，注定他这个行为最多只能算防卫过当，搞不好最后还会定个故意伤害咯！」
「防卫过当尼玛呢，真律师假律师？」
「他要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律师就这水平？以后谁还敢请律师啊。」
就看视频这一会儿，评论区已经两极分化开来。
多数声音站在了余家明这边，还有说余家明是正当防卫的。
少数说余家明防卫过当的，看语气好像还都是律师？
任真陷入了沉思。
作为这个案件的直接负责人，他不可能像吃瓜群众一样随意发表看法。
而这些主张余家明是防卫过当的声音，在任真看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部分业内人员的观点。
那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观点呢？
关于正当防卫的相关规定当然是基础，但更多的，恐怕是因为他们对类案的处理更加清楚吧？
一边随意的滑动着鼠标，任真一边思考，余家明这个案件，正当防卫成立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呢？
突然，一条微博让任真的鼠标停了下来。
看了眼用户名：江海公诉在线。
是个公诉机关的官微。
【100起刑事案告诉你，正当防卫还得靠跑！
笔者分析了裁判文书网上100份以“正当防卫”为由要求轻判的二审（终审）刑事判决书，仅有4份被法院认定，其他20份为防卫过当，76份为故意伤害罪。
法治社会，“以暴制暴”不被允许，“我”拿刀戳向“你”的时候，“伱”并不能理直气壮地戳回去。
那该怎么办？别动手，你最正确的姿势就是跑！】
这公诉机关还挺紧跟时事，这么快就出来普法了？
任真无奈的笑笑，心里某根弦逐渐紧绷起来。
那些说余家明是防卫过当乃至故意伤害的声音，这条公诉机关官微普法的微博，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是巧合吗？
显然不是。
h市执法局。
“队长，那这案子就送公诉院了啊？”
“送吧送吧，赶紧送过去安生了，这几天可给我折腾坏了。”
王明挥挥手。
“可是现在好多说余家明是正当防卫的.”
这名执法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旋即在心里加上一句，其实我也觉得是正当防卫。
“他们说你就信啊？”
王明眼睛一瞪：“再说了，那是不是正当防卫，他们说了算吗？
你说了算吗？还是我说了算？
那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只管抓人取证，把咱们的侦查工作做好就行了。
至于是正当防卫还是什么，这些就让公诉院和法院操心去吧！”
“哦哦好。”
这名执法员再不反驳，转身离开。
“队长，余家明的律师来了，说是要交法律意见书。”
不远处有人扬了扬手里的电话。
“让他等着。”
王明摇摇头，伸了个懒腰。
“什么法律意见书，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开庭说些什么，跟我们这费个什么劲儿.”
嘟囔了两句，王明才晃晃悠悠的朝着外面走去。
“王队长您好，这是我关于本案的法律意见书。”
任真掏出一沓订好的材料。
“我说任律师啊，咱们也见过这么几次了，我就直说了啊。”
王明却没有伸手接过，“沟通这几次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觉得余家明是正当防卫对吧？
作为律师，你提出这样的观点我可以理解，但听我一句劝，余家明这个案子，正当防卫真没得搞。”
“怎么就没得搞了？”
任真把意见书放在桌子上，看向王明：“刘成龙持刀行凶，余家明为了保护自身安全采取防卫行为，难道不是标准的正当防卫吗？”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啊。”
王明对任真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什么只会死啃法条的菜鸟律师：
“法条是一回事，但是放到案子里，想要成功认定有多难，你不会不知道吧？
是，刀是刘成龙的，也是刘成龙先动的手，可现在人都死了，你还觉得余家明是正当防卫？”
“哪条法律规定，人死了就不是正当防卫了？”
任真有些无语，这还是个大队长，怎么说话不凭法律全凭经验啊？
“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律师是真傻还是装傻。”
王明摇摇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我知道你接了委托，就想方设法让余家明无罪，我也知道确实不是他先动的手。
但是刘成龙的刀都掉地上了，余家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拍，而是去抢刀，你觉得这能是正方防卫吗？”
“按照您这个逻辑，余家明只有跑了才是正当防卫？
跑这个动作，怎么着跟防卫俩字也不沾边吧？”
任真觉得血压上来了。
“这”
王明语塞了几秒，“反正余家明抢刀这个行为就不是正常人的反应，而且抢到刀之后，他明明可以拿住刀跟刘成龙对峙，为什么非要砍人呢？
七秒五刀，别说防卫过当了，我觉得就看这五刀，判他个故意伤害甚至是故意杀人都没什么问题！”
没得聊了。
任真有了判断，不再废话，拿起法律意见书递过去。
“我们观点暂时不一致，就不说下去了，这是我的法律意见书，还麻烦您按照流程接收一下。”
“收不了。”
见任真死不听劝，王明手一摆，“案件现在已经移交到公诉机关了，法律意见书就没必要交了。”
“什么时候移送的？为什么我们没有收到通知？”
一旁的常嘉航终于忍不住插了句嘴。
“今天刚送过去的，你们马上就会接到通知。”
王明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开。
“别说我提醒你们，你们还是赶紧劝余家明家属跟受害者家里联系一下，积极点赔点钱，到时候尽量争取让法官轻判。”
“艹！”
常嘉航低声骂了句：“案子明明就还在执法局，他们就是嫌麻烦！”
“看他这个态度，就算看了法律意见书，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任真摇摇头，“算了，侦查阶段就到这了，接下来看公诉机关那边有没有机会吧。”
想在侦查阶段就把案件结束，任真本来也没报多大希望，吃了个闭门羹，倒也没感到有多失落。
随手翻了翻手里的法律意见书，任真又看到了那个他们搜集来的数据。
【截止今年6月份，裁判文书网共收录的433万份判决书中，其中按“正当防卫”辩护的一共份，法院认定的仅有16例，正当防卫辩护成功率为0.13%。】
百分之零点一三。
希望这次能让分子再大那么一点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