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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丰县出城北一里地,过漕河,沿官道,零散坐落有十数人家。夏日本自昼长夜短,往来交驰不歇,是以沿道设摊叫卖渐甚。从兜售瓜果、供给干粮到更替马具、修补鞋靴,乃至炊厨借宿、寄送行装:邻里间你争我抢生意打得火热,拦道吆喝遭飞马踏死者每岁也有二三。北方商路兴盛,边关战事暂平,散兵游勇聚集成寨,寨变为村,直至荆风与曹文雀回京途径,小镇灯火已然彻夜不息。家家盖瓦房,户户设客栈,人潮汹涌,独善其身至今只余一个田家。一间茅舍、半亩薄田,两口子死心塌地过了十年。最多墙上喷点墨,寂寂昭告此间有鲜豆腐可买,当然大多时候这豆腐还是直接供给临近几户办客栈的的伙房。据说田家婶子翻山越岭是从华阴嫁过来的外乡户,家传一手点豆腐好手艺。有些远行者在客栈吃了仍贪嘴,自己寻摸来多买两块,撂半吊钱,捎走几碗现磨好的豆浆分给同行,咂摸说着溢美之词,往后今年也不会再来。熙熙攘攘,穷院漏巷,田家人得过且过,渐渐也安于懒散。嫁了闺女送了儿,一觉常常安心睡到东方既白。今夏最热那阵子,一整天都见不到田家开门。说是豆子要热坏发酸,小本营生也不做了,成日在漕河浅处泡着,别提多悠游自在。

所以说曹文雀的口腹之欲起得不是时候。原抢了小邵的马,气势汹汹还道要回京找木棠说个明白;可这才天亮没多久到新丰地界就说唇焦口燥再行进不得。初次有孕,当爹的不敢怠慢,翻身下马才说要去讨口热茶或许再寻个大夫,文雀在马上又犹犹豫豫道只渴一碗豆浆。田家房门紧闭,哪里等得到人?前典军老爷正在考虑翻入内院自己拉磨去……有远客救急,恰在此时。

他们初时当然没认出来者身份,见那掏钥匙放家当的娴熟架势便以“掌柜的”相称。对面闻言一笑,连连摆手推阻:“不是!不是主家!旧年的朋友……要买豆浆?……估计是没有现成的。”如此说着,这家男人自觉就往后院去。准保是个八拜之交。荆风用眼神向妻子意会,不是主家,胜似主家,算账理货张罗生意甭提有多熟稔呢!

他却大错特错。称兄道弟的不是两家男人,亲如姐妹的原是两户妻子。“以前小娃娃乱说话,发誓讲一起当兵咧当官咧打坏人咧,转眼东南西北的各个都嫁了。”指着眼前尘嚣漫天的道路,她絮絮要念叨许久以前如何如何坎坷如何如何不易,“我头次来,不声不响她连娃儿都有了,不知道嫁人那一路吃了多少沙子,这灰头土脸怎么做的月子哟!”

她而后常来么?也不。山高水远,自己生活又哪里简单。今儿个见了生人盘算盘算,这远道而来的朋友发现这段友情原来也没什么可说。少些同甘共苦的情谊,更从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隔几天难得来一次,她连自家的老母鸡都舍不得宰,倒是兴致冲冲想驱使刚磨完豆浆的丈夫一会儿再去给人家锄个地。文雀欲言又止半晌,到底没有问他们此行是不是“顺路”、“凑巧”。可如此随遇而安的往来,这么乏善可陈的往事,真的难得起一句“挚友”……

她们的确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友。不用什么表示,田家婶子急急找回来照面第一眼曹文雀便能确认。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在那一瞬间容光焕发,面上的笑容几乎使她们恍如少女。即便干瘪的嘴嚼着一口坏牙其后讨论的是东家西家的闲话、极其尖酸刻薄,又说起田间地头的琐事,更是冗长无聊。曹文雀没有在田家停留太久,仅仅喝了一碗豆浆,不敢打扰老友久别重逢的家宴,匆匆拉着丈夫道别。她们其后会同床共枕说起儿时的梦想,幻想天那边的生活么?曹文雀不得而知。她只是在片刻之后决定驭马回转。长安,她暂时不想回去了。

不是有意要回避。她在丈夫带给小姑子的信件里声明。我想要尝试……像田家婶子和她姐妹那样,无所事事、又返璞归真的感情。在王府的几个月,我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与你蒸蒸日上又辗转反侧的冒险逐渐互不相干。你有许多考量、见解,慢慢不与我倾诉。我能够理解,我能够接受,我也将学会不在你身侧喋喋不休,尖叫说这个是夜郎自大,那个是愚不可及。

可是我仍旧不能够原谅你连告别都不说,将我送出城外要我自行婚嫁。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婚礼,你竟然不准备出席?这一点我无从原谅,所以从今而后,我暂时不会再写信给你。

雪花般的信件,随后从长安不间断地飞来。

停止……停止!不要再问!不要问我是否安好,不要关照我是否梦魇……不要激励我从头开始,不要相信我清清白白!草书连笔,文雀几乎要将回信字字写破:是我杀了卢正前不是他来杀我!我有什么好怕我有什么心结?“要么病死,要么结痂。”小丫头在回信里大大咧咧引用她曾经的教诲,“如果要活着,就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我准备去死。

木棠啊,陇安县主。你什么时候能够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般百折不挠,一定宁死不屈,一定要浴火重生!你摔倒,是摔在更高的台阶上。站起来,就去到更耀眼的方向。我不是。我承认自己的龌龊,认清自己的无能,我放纵自己的懒惰,我决定无视自己的罪恶。我不会回京兆府去出首认罪;我也不要将自己美化成奋起反抗的英雄。我因为愤怒,将卢公子推下悬崖。不因为自保,不出于恐惧。在那一刻,我想杀了他。在那之后,我想我杀了一只叽叽喳喳的蠢鸟。我的嗓子已经恢复,痱子没有,可我已经有两三日没有说过一句话了。这对你而言或许是不可接受的困境,是必须要走出的歧途,可是你知道么?这几个清晨到夜晚,好安静,好清爽。我籍籍无名,带着孩子在宣满楼落脚,不再是从前离开这里那个曹家妹儿,也不再是离开皇宫时的曹姑姑。你问我是谁,我不知道,可我喜欢平平无奇没名没姓的自己……你为什么不能够理解?和攒红的那次小小冒险……在旁人口中说出时,我要多么无地自容。原来夸夸其谈也是门本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喜欢万众瞩目一心建功立业……关于这一点,说起来弥湘早就将我看穿。

还记得吗?去年审身堂里,围一锅鸡汤,天南海北我们曾聊过许多自己也未成熟定型的念头,弥湘那时就曾好奇:“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恨她们?那三名罪妇、老宫女,是要勒死木棠姐姐没错。可你这样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依我看,倒有点夸大其是。得有些你自己的理由在……她们从前欺负过你?我总觉不像是单单义愤填膺这么简单。”

“你说我故作姿态?”我立刻红了脖子。

把小脸藏在汤碗之后,弥湘似乎点头,又似乎摇头:“上次你知道木棠姐姐那个梦,就好生气将她训斥一通。只是个梦,再说,就算她真做了,虽然装神弄鬼,不过还是为了惩治教乐局那群坏人,却这样让你无可容忍。感觉……比起真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文雀姐姐,倒像是要努力表演出嫉恶如仇的模样似的……”

她说的不错,我想知道自己是个好人。可原来我竟然不是。

我知道了,所以请你不要再吹嘘。放过我吧。陇安县主,如今多光鲜,多炙手可热,全京城哪家哪户不是座上宾?人人捧着你抬着你,你早就不需要一个挑三拣四的曹文雀了。放过我,你不缺死掉的朋友啊!你能饶过小春,为什么不能让我也自生自灭……我们算是朋友吗?如果不是被迫北上逃难,一路生死相依的话?

这一封信恩断义绝至此,你还会来看我,会舍得……放典军老爷离开么?十数年后,你和戚晋会娴熟打开我的院门,替我为远来的行人熬一锅豆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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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以上怨天尤人之胡言,李木棠怒回百十页批驳。成稿当然没有寄出,甚至压根就没有走到成稿这一步,小姑娘就哭得字不成句更握不住笔。想着次日屡败屡战吧,先收到华阴一封变本加厉的问罪信,讨要典军老爷下落;第二天为此致歉(寥寥数语),顺带从华阴田间地头之见闻谈至禁娼诸多所思所想(长篇大论,主要集中在对于陇安县主潦草决定的抨击);第三天再来信质问将典军老爷一并送来华阴是什么意思,他夫妻俩如今都配不得做荣王府的朋友么?李木棠这时候就后悔没和二哥学上几招,哪怕出门去打树也算发泄,不想如今只能自个生闷气,哭都懒得再哭。伸冤平反那一封万字长信终究是折戟在抽屉之间,直到某一日被收拾打扫的凝碧发现,再顺手交到恰在此时进得门来的戚晋手里。

……

泽远堂内新移了两缸莲花,此时节拢共还剩一支不大点花苞,两面并蒂莲枯了边歪了脑袋已然时日无多。平静无波的水面,明晃晃映有天空的倒影。满天都是云彩,有些聚集,有些零落。几朵是撕开跑丝的棉花,几朵是揉皱的远山,几朵是平淡抹开的影子,几朵是细碎跃动的添头。在它们的边缘,共同隐匿着看不见的太阳。金边,似乎灼热,却行将落下帷幕。七月廿一,今日出伏。明儿据说有雨,估摸着立刻能凉快一大截。是否为此,戚晋拿了手稿又绕出门去。平日里恼恨夏日炎炎,眼瞧着飒飒秋风在即,心中些微酸苦不舍却又说不清所为何来。他在紫藤架下看完了未尽的信件,逐字逐句,辅佐以推演盘算。是了,他如今恍然大悟,何以七月十五那晚阿蛮如此情绪激烈。她的恐惧,她的不舍,一切早有苗头。文雀走了,而今二哥也亲手被她送走,午夜梦回之时,她是否又想起离开陇安的那个午后?

“你有脸提。”阿蛮回以咬牙切齿。

七月十五,她已经做得很好。甚至在那之前,在那之后,她一直做得很好。当机立断把二哥和姐姐送走,狐假虎威请长公主在家里撑场面:除此以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在晋郎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终究成了闺阁怨妇了。”她这么想,“手足无措,只等着自己丈夫回家救急,偏偏他又不肯回来。江山社稷,百姓生民,哪个不比一个尚且能够自保的李木棠重要?这一切都很合理。”

但她不打算继续接受下去。

要么把晋郎捆在家里,要么自己冲出王府去。她想也没想先选了后者,毫不害臊抢了柳仲德去给自己贴金。不就是个京兆尹么?不就是和从前的周老爷一般无二的祖宗么?他今日来,要的是亲王府所藏昔日案牍公文——亲王府她可了如指掌哇!虽然新来的几位谘议参军之流仅有一面之缘……但是左司马!贺户曹!或许算得了心腹哩!进到柏修阁后她大大咧咧还往主位一坐,仗着自己腿脚不灵便的理由,差使亲王府诸人且有的偷乐呢。就是这京兆尹不晓得投其所好,随便拿了点东西就走,对这个明显是拿来王府捉把柄看戏的借口毫无尊重可言。李木棠便失落,在柏修阁坐坐听左司马试探打听自己莫名又是想哭。沏好的茶汤是加了避暑方的,冰得凉凉的就留在藤架下。她离开时回头去找,也不知晋郎受用了没有,总之人又是没了影踪。她还把自己的手炉忘在那儿了,赌气也不想去取。这会儿眼见着天黑,足尖又冷得开始发麻,信誓旦旦要做自己丈夫的还在不知哪处官舍鞠躬尽瘁……

她终究还是为难了自己,深呼吸,猛眨眼,干耗到半夜,要冷静、温柔、不带情绪地将合理诉求和近来困惑好好谈一谈。作为破釜沉舟的后手,上次药倒二哥的好货她还留有一些。与其眼睁睁看着爱人东奔西走直到把自己耗死,她不介意替其上皇帝跟前讨两天病假。可惜李木棠本就不是一个容易成事的人,黑灯瞎火的她那雀目还没看清楚戚晋如何形销骨立呢,但见人进门立刻就心疼。说是南诏国那头急事要找,午后不告而别实在没有办法……嘘嘘嘘,别说了,李木棠可又得掉眼泪了。她甚至有一瞬想把自己一条腿拿去泡了水,再烧个昏天黑地半月下不了床的,也好堂而皇之藏了她的晋郎才不交给朝廷。这人也是,就好大包大揽、亲历亲为。只怕大梁开国以来他要做第一个累死的王爷……你还敢笑!

“阿蛮啊……”他抽抽笑着扑上来,满当当把她揽在胸前,贴得很近、很近,只恨不能随身携带。阿蛮想他啊,日以继夜地想,已经有十一个晚上睡觉前等不到他,眼一睁人就没影了的。他抱她抱得很用力,她往怀里缩也缩得穷尽毕生所学。终究是两个都哭了,李木棠格外对自己这么不争气而愤怒。

“……我要跟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都不敢说。我的晋郎这么好,这么好……我要把他藏起来,岂不是天下第一大恶人么?”

换了往常,晋郎就要呲牙咧嘴吓唬她,或者照她肩头来上一口——可是今晚,尤其在救了二哥之后,他大概实在是没有闹腾的心气了。李木棠就替他嘶声作虎吼,一抹眼睛不知道有多少话等着骂呢,还是从前姐姐教她的本事哩!“就要骂!你也骂!一心为了他们四面调停做够了和事佬老太尉都去见了还一个个指着你脊梁骨说你这不好那不好……我今天怎么就没给那京兆尹当面……!”

她一个飞上枝头的小小雏鸟,能蒙混过关保了二哥都是万幸,能当面和柳仲德那老狐狸对弈走几步呢?这不下午才被长公主连杀五盘根本找不着北么?

“……可我就不信!不信他们一个个真都很心肝!还那么厉害!让你都疲于应对……我就做梁红玉怎得!我总是也学了些学问,或者、奴才不要脸的法子,我也……”

戚晋搂着她睡到,迷迷糊糊又去亲她的脑门。看吧,在这家伙心中所谓“不要脸的法子”,全都靠磕头磕个山响的声音震慑,和给自己磕满脸血的视觉震慑。想耍无赖?且和张小四慢慢学去吧!李木棠却惯来是个不服输的。如此,她反倒要真刀真枪斗上一斗!就从那京兆尹开始!次日一早,陇安县主便登了京兆府的公堂,要替自己姨娘好好喊一喊怨。怎么?新任京兆尹不是事必躬亲每案必访么?不是说要清肃公堂为民做主么?现有王家春兰,嫁人二十年受丈夫残害二十年,证据确凿浑身上下都写着。最凶狠的那次就在几日之前,如非儿子孝顺及时出手制止,眼见便要将妻子打死酿成血案!凶手呢?何不绳之以法?英勇救人的邹福,又为何要承担杀父之罪责呢?

柳仲德百忙之中抽空亲临公堂,很诚恳地请仵作验过了苦主身上伤痕,同时不辞辛劳遍访街坊,证实陇安县主所言不虚。邹福弑父原来另有隐情,这还不得向圣上请奏另旨嘉奖,送她母子衣锦还乡?陇安县主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有何为难之处,不妨去后堂细细讲来。李木棠到这时候终于晓得姓柳的何等奸猾。自己做好了苦战的准备来,专等着对面蛮横驳回,再将王姨娘之怨闹个人尽皆知。天下何止一个陇安县的王姨娘?有苦不能言的妇人届时何妨一并发作?这便是要新任京兆尹难以招架,或许再为天下的女子争个气口,也算对前次辜负了的窑姐们微不足道一点点补偿。柳仲德却好似把她这来意看很透,从善如流甚至煽风点火,还要帮她把事儿往皇帝座前捅——可别查出邹福烂赌,弑杀父亲有一大半原本是自个榨取赌资不成一时激愤……李木棠绕至后堂时这气势自先就灭了三分,哪里还想柳仲德张口就来说,邹福常去的三家赌坊各自什么名号,每日流水多少,赌徒名单已经查明在此,县主有兴趣尽可过目。继而很顺利地,他又以一副忧国忧民之姿态,大叹起接手这几日,所见家暴、赌博、斗殴、敲诈、醉酒、偷盗……民间各样案情。大约出乎陇安县主所料,犯案者八成却不是无田无房之流氓,大多有家有室,或许还置些营生,从前在亲戚邻里眼中也算是本分人。而今心有灵犀般,一夜之间纷纷都转了性子,县主以为是何因由?士子商户犯案者占比,入夏来比春日比去年翻了两番,县主以为又是为何?这不是明晃晃戳在脸上,指责他们取缔青楼动荡底层治安么?李木棠红了脖子正待要辩,柳仲德又深深叹气,说纵然如此,到底要狠下心来,刮骨疗毒以除积弊。感谢县主今日提醒,此前烂赌的好酒的斗狠的京兆府雷厉风行已经连续抓了五日,扫了长安两个县数十个坊了。抓是第一步,治是第二步,教是第三步。一味自欺欺人坐视不理,还算什么父母官呢?这方面还得荣王府做了表率,柳某人不过有样学样哇,目前只有这些成果给县主检验,实在惭愧;往后怎么治怎么教,还要向县主学习呢!

别说,光人家这谦卑态度摆出来,李木棠自个就该羞个无地自容了。何况京兆尹尽心尽力,还当真把治安理得干脆又漂亮,至少她这半吊子水平看了唯有赞叹,不敢再多说什么的。足够做她爷爷这长辈还亲自送她出门上轿,记得照顾她腿脚不灵便哩。

文雀其后来信就骂得很对。说她自私自利赶紧认了,别打着为民做主的幌子搞什么政治作秀。“落香庵没了,宝华寺垮了……不是我,是你贪功冒进,为了青史留名不计后果……怎么?我说的是实话。你不是厉害得很么?哪怕拿那些小姐性命——即便是窑姐,至少有吃有穿,到了你李木棠手里,不由分说北上的北上,下乡的下乡——你根本不是在救人,你是拿她们的命,填边境的缺口,压府兵的胃口——很得意么,那一条条人命?!而今又是怎样,把自个亲姨娘当笑话给全天下讲,好把典军老爷这捕风捉影里的‘凶手’,变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却不想回了乡里上了祠堂,亲儿子为她杀了爹——宗族耆老不将妖妇浸了猪笼才怪!什么经年受苦,必定是她自个在外偷欢,数十年如一日的讨打就是贱骨头!难为邹家老爹一忍再忍,却摊上这么个不受教化的儿……你想让她和你李家旧年一样,受村里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李木棠无从分辩,的确从最开始她就别有居心。二哥在京兆府换了清白,街头巷尾却不知还要怎么说。王姨娘哭哭啼啼,又五体投地求她救自己儿子出狱……她以为这会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主意呢。即便她讨厌表兄,更嫉妒她们母子情深——自己这么大个侄女受苦受累眼前奔走,怎么姨娘就不来关照她几句,丧眉耷脸尽惦记那不孝子冷不冷渴不渴挨没挨打遭没遭罪?却没个人称赞她李家阿蛮不计前嫌纯善大方呢……

曹文雀又骂她尽给自己贴金。“你明明很享受姨娘向你讨饶……作为邹家坐视李家覆灭的报复。眼前的姨娘,怎么就不是曾经那个六神无主的阿蛮。高高在上施舍三瓜两枣就能救整个邹家于水火的感觉,已经不屑于复仇的神灵……你很得意罢?你向来如此!弱者面前假装强者,强者面前又来假装弱者。奴婢们面前赏个三瓜两枣便作了神仙;回头高门宴席上又扮作病秧子诓骗同情……可真是好一个陇安县主,天生的龙子凤孙!难怪曹文雀早就高攀不起!”

李木棠揉皱了信纸,半晌,咬了嘴角又放开。怎么这人不在身边,桩桩件件却都给她说中。的确,她才从王家回来,刚和王能安做低姿态说尽了好话……她去求从前她很害怕的那些人物,专为给自己贴金:赵彰治伤时扯着她衣袖求救命的模样,实在滋长贪欲。她乃县主,手中有些权力,护得住兴龙帮帮主一条命,佑其免受柳吏部杀人灭口?她欣然应允。很快王能安会请回自己曾为京兆尹的堂舅范异,替陇安县主找找雀目看不出的疏漏……柳仲德如何又打了太极,李木棠不晓得也看不清。她只管请新丰郡主杨华出面,嚷嚷着想念昔日玩伴把刘大趁机从柳家抢出来,赶紧又和郡主及太后一起送出城外休养便是了。不过此时业已八月,这是要上何处赏秋去呢?

至此,她发现自己身上也开始产生晋郎那般无可奈何的变化。具体表现为总是眉头紧锁,夜夜辗转反侧,随时惊慌失措,还一意装个古井无波。按下姐姐一封接一封的檄文,她得去问晋郎要一些奖赏了。但将这张皱巴巴小脸往人眼前一送,什么菩萨呀神仙呀聪明绝顶呀尽人事知天命呀之类蜜里调油的话儿要多少有多少。何况今日戚晋刚刚从楚家离开,才听了一席关爱弱小的道理,这还不得抓紧时间赶紧实践实践?

他原是为千觞楼关门大吉的事儿,听说有几名男妓更被柳仲德扣下,要以伤风败俗通奸淫乱论处。这其中有一人,去年曾经是莱国公楚弘的相好,不知那情愫而今还剩几分,够不够引蛇出洞……这里要声明,戚晋自己并没有让楚弘去牵制柳仲德的意图。恰恰相反,他觉得柳仲德所行所为是近来官场少有的无所顾忌、大力高效之典范。要不是一多半朝臣生怕引火烧身,闹将起来眼看有罢朝之危,皇帝不由分说又来问他的麻烦的话。

莱国公所以拍案而笑:“假仁假义,什么正人君子!不过区区一个千觞楼,以致如此风声鹤唳!嘲弄老夫龙阳之好,至今无以抛头露面……却不知自己何等龌龊,对女子……还不如老夫对男子!装模做样!”老头儿气哼哼骂过一片儿,甚至点起几家名姓,说等柳家公爷直捣黄龙连那什么分飨堂一并查处,现而今高高在上不动如松的也该慌个彻底!家里烧好的晚饭也不必用了,老国公这就要往柳府走上一遭,回首见荣王颇为讶然,像是狐疑事情进展如斯顺利,当下又拍拍座头,是频频有叹息:

“那孩子……那孩子,倒不是说有多么清秀,也不是讲有多伶俐……我眼睛挪不开去,到今儿个心里忘不了……可怜着,可怜呀!”吐口唾沫,再喝口茶,近来秋老虎又起,老头的脾性也跟着乖戾。他说起去年那一场诬告,少不得狠狠再骂一通徐中丞。自己堂堂国公尚且贻笑大方无颜立于朝堂,那孩子……时至今日尚且留有性命,如何不算万幸!“这些兔儿相公哇……可怜!平白生做了男子,到头来还要矮别人一截。娘们一样,天生的遭人白眼……”

话说到这儿,他打个停顿,古怪地向戚晋偷来一眼,仿佛说你那奴婢县主,只怕与我的兔儿相公也不遑多让了。男子尚且要自甘堕落,才会到达女子竭尽全力方可企及的境遇。咱们身为一家之主的,一年到头还是少不了焦头烂额,何况她们女子与小人呢?

李木棠却以为受辱。“我并没有勉强……我的勉强,是能力上的勉强,是、身体上的勉强……我是要找你讨个公道!可是用这种论调,就不像是爱护,像是轻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感到为难;而不是、而不是看了心疼……”

就像王姨娘已经急不可耐,在为仍未出狱的儿子缝制冬衣了。

“楚公说的这些,横平竖直的是道理。我要、一些、不讲道理的东西。莫名其妙,有失偏驳,可是就应该你给我。”

“我知道。”戚晋举起她那一封久久未能写完的长篇大论,随手就放烛火上丢炭盆里烤了个一干二净。火光隐隐,他的脸庞在颤抖。有些李木棠忘而畏惧的情绪,迷迷就在黄昏中满溢。“但这不一样。楚公所言,像是一种震撼。诉说了更加鲜血淋漓的真相,使我更无从应对……你刚站起来不久,猝而便走了许多路,腿一定是要疼得钻心裂肺。这一次,我想让你走慢一些,不想为你摇旗呐喊了。”

“可你必须要。”李木棠就着急,“我、我今儿还去了林家,见了周氏县君!从前我怕的人,而后我也都不要怕了。我要变得比你更厉害,比什么都厉害,哪怕笨手笨脚,哪怕总有一天腿会断掉……但是在那之前……”

她想奔跑。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找周氏县君请林氏姐妹,她想辗转和柳宝林做个交易。“我现在都知道!什么公正大义全是幌子!利益交换要让别人相信你才是最有用的。我把贞才人的信写的经好多好多心思给县君,县君就肯让她女儿帮我的。我给贞才人带了她父亲的宽慰,我以为很坏很坏的那个人,原来也会哭的。宫里的人,谁不想家,柳宝林更想她的弟弟。柳家公子说,以后想进宫去当奉宸卫——他是个好人,会劝他父亲收手的。”

打快板般耀武扬威罢了,她故意要扬起那小脑袋:

“现在,我是不是可以给你赚出来,起码、这一晚上的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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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晚了,重瞳暂且摘下。早就好了的嗓子又干涩,月亮……你说是什么味道呢?藤架拆了一半儿,够她仰头眼见月亮。虚无的影儿终于聚实了、散出悲伤的气味。戚晋却也没有想起心痛,不过“嗯”一声,很认真想了半晌,直到阿蛮抬起身子,嗷呜一口照月牙咬下。传递到他口中的,滚烫、腥臭,多么辛辣,多么痛苦。所有避之不及企图遗忘的,有一瞬间活生生刺破胸口,包养多时的脓毒,就混合着鲜血喷涌而出。他们打跌在地上,抱一阵,又吵一阵,仿佛从前的日子风风火火,酣畅淋漓又眼前撞破。总要你来我往、指天誓日吵上一通,在不止怎样一个关口又蹲下来抱头;有双杏仁眼挣扎着重燃热火,日子便继续欣欣向荣——诸如此类,好像他们也不厌其烦似的。戚晋所以罢工,有一阵子连忧心忡忡也无。李木棠成日半死不活面前游荡,他便安之若素冷眼瞧着,心下冻成一滩死水,重瞳不动如松。她总归是要死的,她正一天天死去。等忽然老天爷记起这茬要紧事,轰隆隆痛快下一场雷雨,重重纱帐便沉下,小虫儿透明的翅膀再不扑棱了——或许今日,或许明天;却总归不是眼下。所以他大概要熟悉这一切,理所当然更用不着上蹿下跳。往后漫漫余生,有日子为此痛哭流涕、或暴跳如雷哩。现在么,大可躲远些去,去看不见她的地方,榨干了自己。就再也抬不动眼睫,不晓得何谓口渴。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一月多,新鲜血肉已然腐朽殆尽。悲欢喜乐,好像再不太说得清。

雀目是迷瞪的,月亮化在井底。

哪怕此时、此刻,不敢告诉阿蛮,什么稍有触动,仍旧麻木不仁。他好像不在这里,做了月亮之上的幽灵。他又好似风化成沙,飘散在她的指缝里。藤架下青砖冰冷,枕上呼吸清凉。他翻过身去,轻轻放松了那缕头发,把手落在离她心窝很近的距离。是一个很短的夜。背后晨光起了,稀稀疏疏撇下来,他只是不舍得眨眼睛。

今儿还要去见秦秉正。南讨倭寇,终归他放心不下。这一晚肌肉松弛,也总得找个拳拳到肉的法子……可宿敌却使他失望。不似火拔支毕力大势沉,比不得二哥奸诈刁滑,甚至和几次三番的刺客相较都差着点舍生就义的决绝:秦秉正断了几根发白的胡子,跌倒的姿势狼狈落魄,昔年卫国公身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终究留在了雪城丰安。头颅低垂,认清了败者的命运;膝盖酸软,习惯了囚犯的定义。戚晋如何能不大失所望,转身立刻就要上奏皇帝另择良将?

“殿下可满意?!”

和血沫阴恻恻冲出一口,是身后秦秉正冷笑。应声而来有偷袭一招快似一招:抓袖口,扯革带,提膝打腿,使臂如刀;脖颈后背腘窝三点一气呵成,戚晋并不能够完全躲避,争执间就扯烂部分衣襟。

“佯败求胜。卑鄙。”

抬手制止了抢步上前的鲁叔公,戚晋摆开架势,此刻正该好好斗上一斗!敌军不讲章法在先,这叫师出有名。甭管届时折条胳膊断个腿的,但求让脑袋嗡嗡作响,浑身血流如沸——要那种辛辣求生的意图再度燃起,还他生为野兽的狂妄,还他生为凡人的怯懦。耻辱、愤怒:一概多多益善;痛苦、悲伤:统统来者不拒!

秦秉正并没有再出手。枯长两指间已经宣告了这场较量的结局:夹着的半寸长一张纸卷,是原自封在戚晋袖口内侧、独属于小情侣的甜言蜜语。“……这个要收在手边,是羽毛翅膀,能飞很高……”他低眼一扫,刹那间竟怆然有泪。终于晓得忏悔?向险些被你杀死那丫头?可瞧仔细那一笔一划,坚实有力,分明是她茁壮成长的明证;哪怕腿脚不便,也自有心意相通密不可分的法子在。不提这双“翅膀”;正心口,戚晋且还藏着轮“太阳”哩!难怪他额前已微微发烫,头顶更徐徐冒了青烟,刹那间便被这大获全胜的滋味冲昏头脑:一个男人最价值连城的炫耀,不就是自己女孩毫无保留的爱意么?何况是对这么条落水狗。他几乎生出同情。曾坐罪流配,信国夫人不置一词;今戴罪立功,左卫将军有意夺权;却是昔日不共戴天一个荣王殿下,尽心竭力为其免去迎娶七长公主之苦。亲仇倒转旦夕之间,急不可耐他连忙要表述忠心:

“从前罪臣自大愚鲁,短视而狂妄,一切罪有应得!罪臣合该领受!却也因此!先父未能融汇贯通的,罪臣现俱已领受!一败涂地的将军,才能做思虑周全的元帅;一无所有的元帅,才能做奋起杀敌的将军!罪臣而今无路可退无家可回,但求破釜沉舟,焉有不胜之理?”

“你想去南海开疆扩土、安身立命。”戚晋了然,“你的功夫没有退步,也学了些兵不厌诈,说说还有什么,值得此行非你不可?”

“南海非同北关。”对面是以正色,“胡人为粮,东夷为财。燕贼多打家劫舍,倭寇则私贩贼运。利益不和,大打出手,罪臣看广州道采访使及各州县乡官历年所述,大概如此。罪臣忝掌右威卫三年,驻扎九原州府三年,查探大小案情,总理兵铁粮草,略有所得。”

说是放纵手下倒买倒卖还差不多。这条理由并不能使戚晋信服。

“战事输赢,要看人心向背。”秦秉正又道,“丰州有阖城宿仇,所谓众志成城。南海私贩本自各自为政,难免人心浮动。所以军队要坚,士兵要精,行进要稳。此三者舍秦家军,并无旁人。”

“左卫正在京郊操演。”

他闻言却笑:“卫国公从前便有进言,所谓京郊操演不痛不痒往往敷衍了事。先帝不以为然。殿下前次带上丰州的右卫也说年年整顿,殿下以为如何?府兵者,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北疆生死与他自家收成相较简直不值一提!怯阵者有意遁逃者不在少数罢,殿下那时艰难,罪臣一一看在眼中!终究不曾真刀真枪上过战场,凭几个花架子敷衍了事而已。”

戚晋冷冷指出:“右威卫曾经溃逃。”

秦秉正不为所动:“右威卫,并非尽是秦家军。”

“右威卫翊府左郎将蔡筑?”

“罪臣此次奉旨领兵,执掌乃是左御卫。”秦秉正道,“张大将军持节巡防黔中道至今未归,陛下趁机防患于未然之意,殿下,看得出罢?”

换而言之从一开始皇帝属意秦家从他手头抢夺兵权,这事儿根本就没有他抗拒的余地。秦秉正对面下拜,这好像就是宣示了忠心:“七长公主一事,还有陇安县主……罪臣自知有愧,罪臣记得,就是秦家军记得。如此,殿下,可准许么?”

他只求一样回报:那双偷来的翅膀,他不打算交还回去。

“信国夫人还等着你回府拜别……”

“听闻太后娘娘昨日启程离京休养,殿下您、不曾相送。”

“……无论如何,卫国公府仍旧是你的家。”

“那兴明宫呢?”秦秉正问,“有朝一日,殿下会回去么?”

靖温在此时受李木棠之邀赶来救援,戚晋适时便离开。不必告别,前路未卜,热腾腾的胸口,是有个小姑娘、不能再使她失望。亲王府历年公文案牍何在?至于三省六部三公九卿秉性能耐他自己能张口就来。阿蛮要与他并肩而立,何妨担心她的伤腿呢?大可长双翅膀,但听风声鹤唳!

他毕竟已叛离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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