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之处本就是个极秘密,又极荒凉的所在。风姜一身侍卫的服饰,打着灯,脚下的路越走越破败,也没有人搭理他。
天家便是天家,连宫女内侍也跟着升了天。
将信将疑的丞相直到走到一棵古老的大槐树下,方才看见一位头发闪着剔透银光的老人。
“陛下。”看守人恭恭敬敬地冲风姜一礼。
“您认得我,那您又是谁呢?”
他既肯称“陛下”二字,那便是前朝之人了。最起码,和风氏皇族应当是有渊源的。要立功业,对于这样旧臣,还是寻个机会拉拢的为好。
对于这个神情淡漠的怪老头儿,风姜一下子觉得他似乎不是那么的面目可憎了。
“臣是仙乐朝六品起居郎史绍德,曾在一百八十年前辅佐过敬宗皇帝宁士元。”那老头儿跪下。风姜这才注意到他穿的其实是前朝朝服。这个老妖怪,他不会一百八十年没换过衣服吧……
嘿,前朝朝服有什么用?照他这么一说,仙乐朝可不也是宁氏的家业么?
陛下二字,不过好听罢哩!
“老大人,照您这说法,仙乐朝竟不是风氏的家业。”
“非也。风氏是王朝的神,宁氏是王朝的王。最早的时候,血族人是有自己的意识的,传说风氏太祖皇帝获得血族相助后,以三昧真火将血族赶尽杀绝。自此,你风氏一族便受到了诅咒。一个王朝,怎么能让怪物做国主呢?”
风姜笑嘻嘻地接了一句:“那你还称我为陛下。”
一个是名义上的主,一个是实际上的主呗。夏、商、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王朝有更替,事业有兴衰,倒是他宁家,万古常青。
贼老天也偏心自己的儿子么,天子二字叫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先时在百官眼里,王神皆为一人。面上姓风,实则姓宁。宁氏临朝,便是风氏的影子。”
“可实际上风氏不过是宁氏私下供奉的小鬼。每逢大旱,抓起来打一顿便能风调雨顺。”这大内秘史,说得可不就是这些荒唐故事吗?难怪不得公之于众。
说出去,天家可不是成了笑谈?
风姜看着手中的竹简,上面写的是巫族古文。风氏是宁氏的小鬼,宁氏是姜氏的小鬼,姜氏又与夏、陆、谢三家互相牵制。
说了半天,谁又是谁的笑话呢。
这么狗血曲折的故事,写书的那个人怕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话说回来,到底是哪个该死的浑蛋在乱改他的书??
“您就是那个破解诅咒的人。算起来,您才是第一位真正的帝王。亲政两年,王神一人。千古大位自您始。仁之一字,陛下担当得起。”
风姜闻言失笑:“行了行了,别恭维了,不要你的命。既如此,那我的来意,想必您也知晓了。”
那老人冲他一礼:“事情如何解决,这取决于君王的意志。不过您若不是血族,安能死而复生,容颜不改?臣知道您的恐惧。”
“恐惧是最不必要的东西。”风姜淡淡地一笑,将竹简放回架上,“这史书所载,止于先考厉宗皇帝。请教老大人,姨父靖的又是什么难呢?”
“陛下身在其中,居然不晓?”
老史官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半晌方嘀咕道:“巫臣啊巫臣,你小子十有八九要下地狱。”
不是,这很不可思议吗?这老槐树根儿底下的一切才不可思议呢。他身为作者尚且不晓,设定中怎么多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老史官顿时正了颜色,道:“臣是起居郎,专写天家秘闻。这件事,还要从几年前的一桩血案讲起。”
“您做太子时,与宁夫人居于冷宫,外头的事自然是不晓得。当时宫中接连有人死亡,他们的脖颈之上无一例外,都有两个红点。包括宁氏哀宗自己。巫医验看,这些人显然是血尽而亡。于是人们传说,宫中住着食人血的妖怪。”
“后来,不知从何方,来了一位服装奇异的少年,用一种特殊的弓弩打死了鬼,即当时地宫中的皇帝。”
“后来流言愈演愈烈,您的舅舅才起兵安定天下。——对于鬼的事,姜家也是知情的。连臣也没想到,他们竟会扶您为帝,要您主持大局。”
“那时臣便知道,姜家已经放弃了风家这枚棋子。”
少帝是棋子这个设定不假,可既然他魂穿到了少帝身上,便不能再按照原来的人设演下去了。
“那个少年长什么样子?”
奇异的弓弩,莫不是那杆枪?这少年……难不成他很久以前便到自己的书里走过一遭。
“那个玄衣少年……不是臣能够解释的人物……”
凭什么?明明是他的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该不会,这少年,和乱改他书的人有什么渊源吧……
不过,这样就好得上了。
一切都在发展,仙乐朝皇室的秘密已无法掩盖。这才有了史书所载,大周武德皇帝起兵,拉开了群雄逐鹿天下的序幕,至今大周,南楚,北齐三朝并立。三国间尔虞我诈。
“宁氏也不曾功成,这天下也依旧是个乱世。”风姜扶那老史官坐下。自从来了这个世界,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地志得意满。
那老史官闻言,看向风姜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不少:“是啊,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乱世方出英雄。”
“当初您年纪尚小,姜氏匆匆扶您登大位,以求稳民心。只可惜,仙乐朝皇室深居简出,多年来积怨已久。站在人身后做阴诡谋士简单,可立于天坛之上,独挡一面,傲天靡地,可就难了……”
是了,史籍有载。直到仙乐朝废帝病逝,年仅十六岁,武祖怜之,取“仁”字为谥,葬于京郊一梧桐树下。真正的仙乐朝风氏皇族自此消声匿迹,三十年间,音信全无,只留下一封血书。
“您说,当年的诅咒作数吗?”
当年的少帝满腔怨恨,控天道之不公。曾立下血誓……以“愿为厉鬼,生生世世,不入轮回”为祭。写下:
“后世帝王,难逃风氏之运。”
生生世世,不入轮回。倒是应验得快。可见做人不可欺天。你不欺天,天尚欺你,你若欺了,恐怕就是要把你往死里虐了。
没事儿干,少发毒誓。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应了。
果然,老史官闻言哈哈大笑,巫族人最信天人:“此乃天意也。身化厉鬼,入九幽之境,天地为感。”
这不。同年,钦天监奏云,天象显示,祸星将降,恐危及大周江山。
武祖大惊,时见一白衣儒生披发仗剑入宫,骂曰:“帝以公为师,以世子为兄。相煎不觉太急焉?”观其容竟与废帝无二。
惊悸之下竟一病不起,匆匆传位于太子,后于先帝哀靖三年驾崩于白云寺。
“武祖对您的母亲宁夫人,终是有愧于心。”老史官抬起头,直钩钩地盯着风姜,似乎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
风姜早已做好了少帝之母不是姜太后的准备,但他却没料到,自己和宁家的渊源,竟是比想象中要深厚许多。
老史官别开眼,语气刻毒:“因为诅咒。刻在血液里的。猎鬼人不能和鬼成婚。姚峋大人为什么恨他父亲。他亲眼看着,他母亲的身体生出诡异的绿色火焰。而他的父亲只能跪在地下,向祖宗的灵位忏悔。”
“他随的是母姓。细算起来,还是您的远房伯父。”
“朕知道了。”
不论如何,姚峋已死,况且他那么恨他。算了,就当是个不相干的人吧。
那史官见风姜面有不豫之色,便微笑着嘲讽道:“陛下,您是不是很爱做梦?”
“嗯。”
“是好梦还是坏梦?”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很现实的梦。就跟真的发生过一样。”
那老史官闭上眼,先将左足放置在右腿上,再将右足放置在左足上,手结定印于脐下,摆个金刚坐。风姜是见过的,通衍坐禅时便是如此。
“控制自己的心,远远不是找个什么秘策便能做到的。无上密,就在这滚滚红尘中。”老史官说罢,顽皮地冲他巫族的小主子眨眼。
“看一看便离开吧,这不是您该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