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抱朴守一，一以贯之
在看到重楼的双眼亮起的那一刻，尉迟濯的胸中只觉得百感交集。
他虽然很少使用电子战手段，但作为身经百战的江湖中人，怎能不知道那是对方在对自己进行电子蛊毒攻击，但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自己遭到了电子攻击”此事本身。
而是这些千年以来拒绝接受“人类已经是世界主宰者”的事实，坚定地敌视且拒绝一切人类以及人类的造物的大妖们，在沙海降诞后，竟然也在生存压力的逼迫下，与人类接洽，接受了自体的赛博改造。
而且从刚刚重楼的出手可以看出，他的应用已经可以说是非常纯属，无论是对义眼的运用，还是蛊毒的掌控。
但不管对方的入侵蛊毒攻击如何凌厉，能对他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他的反电子战防火墙系统，可是那个“仅存于世的唯一真君”的徒子徒孙们亲自进行设计，构建，测试与封装的，它代表的，是重明的最精尖标准。
在他的防火墙设计之初，吕苍岩就下令，为这位沙海之中走出的顶尖武者构建起让他不会因电子入侵而受到伤害的防壁。
在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后，他的思维开始跳跃。
他从那几位“老朋友”的身上看到了生命的韧性和可塑性，也许本就不存在什么“冥顽不化”，只是要看生存的压力，是否大到了不可阻挡的地步。
妖族是极为重视“血缘”与“宗族”的，他们被迫变成如此状貌，恐怕最大的原因，还是要守护宗族之中的弱小者，为了族人，才固守一方，但直到今日，他们拼命所守护的东西，却因一场无妄之灾毁于一旦。
尉迟濯自认是个不爱动脑子的人，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却想了很多很多。
在想了这些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份悲怆——他的“老朋友”们，无疑是无妄之灾的受害者，自己也是受害者，曾经是朋友的两方受害者，却不得不拳脚相向？
这是什么操蛋世道？
——方袁熙，你小子可别让我抓到，不然老子非要把你活生生撕烂，变成沙子里的废旧金属垃圾！
怀抱着这样的愤怒，他以左手控住重楼正在变招攻向他要害的长折扇，右拳握紧，对着重楼的胸口装甲最坚实的部位，轰出了朴实无华的一拳。
他的肉拳与陵川玉装甲正面相撞，令人牙酸的结构碎裂声在空旷的地表肆意蔓延，重楼的口中吐出一阵闷哼，他的身体在那一拳拳意的轰击之下，如一只破烂口袋那样倒飞而出。
老狼看着那一幕，脸上第一次露出的惊骇的神情。
而另一端，正在观战的李盈缺和诸葛兑，全然没有大公子那些复杂的情感，只当再看一场绝顶的好戏。
诸葛兑兴奋扬眉，双掌合在一起。
“潜龙出渊。”
李盈缺好奇问道：
“哦？你是在说刚刚尉迟先生打出的这一招吗？”
诸葛摇头。
“不不，刚刚那一招，并非什么拳法招式，只是简单地运功出拳，但由他打出的这样一击，便是威力恐怖且无法闪避，无法格挡的一击，也就是拳谱之中所言的“潜龙出渊者，其势难当。”武学至高境界以无招胜有招，或者说，哪怕随意出手也是招法，便是如此。”
他不忘补上这样一句感叹。
“大公子尉迟濯，不愧是能被做到游戏之中的传奇大侠啊，重明还活着的人物中，唯一称得上是传奇的一位。”
“可以做进游戏？”
“你不知道？在五十年前就有游戏厂家向他申请授权，以他为主角制作游戏《尉迟传》，时至今日仍然是经典之作……”
提起“游戏”相关的话题，诸葛就开始兴奋，不过他很快尴尬地清咳两声，自己打断了自己。
这就是游戏宅么？李盈缺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跑题了，还是先看这场比试吧。”
他咬重“比试”两个字。
在看到狐公子被击飞的一刹那，站在老狼右侧的大蛇扭动蛇身，在地面上极速蛇行，他细长的右侧手臂猛然向着自己的腹部穿刺，竟然生生地将自己腹部的一片装甲击穿，随即从贯穿的洞口之中，拎出一柄长锏。
那锏上骤然镀起一层青碧色的奇诡妖气，挥舞之间，化生出无限影子，影影绰绰之间，似乎有无数锏影，从各个方向向着尉迟濯斩来。
尉迟濯似乎看出这来势凶猛的一击威力不凡，内息一凝，右拳化手为掌，左掌化拳，掌风先出，拳意后至。
一拳一掌之间的罡气，将大蛇突进方向上的一切空间全部占满，在罡劲挤压之下，从大蛇身上化生出来的诸多锏影尽数消融于无形。
尉迟濯身形突然向前一飘，左拳再出，拳锋与长锏相撞，随着一声金铁相击的清脆响声，大蛇手中长锏干净利落地在一拳之下被拦腰折断，乌金罡气雄浑似海，将大蛇的身躯包裹席卷，一直推出了尉迟濯身周五丈范围。
诸葛兑突然言道：
“不知你发觉没有……”
李盈缺当即接上话茬：
“你应该指的是尉迟先生一直在留手吧？他很精密地掌控着自己的出招劲力，要在卸去对方战力的同时，避免一拳一掌将对方打死。”
“没错，你们的眼力的确不俗。”
诸葛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因顾及旧情，再加上心有怜惜，不肯下出死手而采用，这样的战法，看起来似乎没有大力碾压敌手那样的干净利落，实则在面对弱于自己的对手时出手留力，远比以大力将敌手碾压要难上十倍百倍……”
大蛇和重楼被一招杀退后，都是既惊讶又费解，但他们都没有任何迟疑，很快便重整旗鼓，再度一同扑杀上来，一上一下，一取咽喉，二攻心肺，瞄准要害，出手狠辣阴毒。
只见尉迟濯向后轻盈跃出一丈远，双掌在身前以极快速度挥出难以计数的绵密罡劲，掌劲连绵，如狂风骤雨之中，雨幕连缀不断，绵密不绝。
在那一道掌劲的“雨幕”阻挡之下，大蛇和重楼再次受到迎头痛击，他们的护体妖力很快便崩溃，他们的外附装甲也在极速损毁，两口逆血翻涌，从口中喷出。
以李盈缺的义眼规格，尽全力去仔细观看，也只能堪堪看到掌风虚影闪动，更别提什么拳路招法，他立刻提问：
“这一招看起来也暗含玄机，拳谱上可有命名？”
“当然，此谓潇湘暮雨。”
随着尉迟濯的掌罡，诸葛兑淡然道：
“掌劲延绵，看似柔和，实则摧骨破心，不仅打击肉身，同时消磨战意，如夜幕寒雨，谓之曰潇湘暮雨。”
李盈缺敏锐地观察到，此前一直沉寂没有动手的老狼终于动了，他低吼一声，周身浮现起一层银白色的妖力，紧接着悍然一跃，扑进了那“潇湘暮雨”的掌罡，双手狼爪齐出，一爪一个，抓住重楼与大蛇的身体，将他们拉出了掌罡范围。
老狼挥舞起铁拐杖，在地面上猛然一顿，一条宽达三尺的裂痕便沿着老狼的杖端一路向着尉迟濯脚下蔓延过去，老狼攻势不断，右足在地上猛然一顿，雄壮身躯迎风而起，手中铁拐表面裹起一层厚重银光，向着尉迟濯的头部击来！
尉迟濯嘴角一咧，面对脚下的地裂震击和头上打来的醍醐灌顶，他这一次既没有使用身法，也没有挥动拳掌，仅仅只是双足站定，气势下沉，便有厚重的金乌罡气自四肢百骸之中喷涌而出，覆盖在身躯表面。
罡劲隐然结成了一个倒扣大钟的形状，将他扣在其中，面临着猛烈攻击，他竟然分毫不动。
老狼所打出的，由地下传导而来的冲击力与天顶上挥击落下的铁杖上下相应相合，两种力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上下之间，便要将处在中间的尉迟濯碾压成渣。
然而，他仍是寸步不动。
那根铁杖，精准地打在了尉迟濯的头顶上！
看到那样的一幕，李盈缺只觉得心脏一阵揪紧——无论是怎样坚不可摧的顶骨装甲，被那样强大的妖力直接打击，恐怕也都是凶多吉少。
以往在战斗中缜密的尉迟先生，怎么突然做出此等激进的举动？
然而他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颗硬生生承受下铁杖敲击的脑袋，没有丝毫一点儿受损。
准确来说，那根铁杖甚至无法敲碎他的护体罡气，拐杖停在那厚重的金乌罡气阻隔之外，不能攻进去一丝一毫。
“这是他的护体功法之一——持威明王法相，这一招在《尉迟传》里就是经典技能，没想到我竟然能亲眼见到本家施展这招数，啧啧，真是该感叹天地造化的弄人无常啊。”
诸葛如此感叹道。
老狼怔然地噔噔后退两步，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度骇人的妖鬼罗刹般盯着眼前的“老朋友”。
“你……你……这是什么招法？区区百年间，你怎么能……到如此境界？”
尉迟濯长长吐出一口悠长气息，淡淡地回应道：
“老爷子，百年对你们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只是对大多数凡人而言，可就已经是一辈子的度量了，哪怕对我来说，也是一生的大半部分了，如果这么长时间还未有长进，那我有何资本与你们正面相抗？”
“但你的长进，未免也有些太过骇人听闻了些吧？”
尉迟爽朗一笑。
“妖体强寿长，人体弱寿短，为何妖祖还要赋予后代化形为人的能力？只因人体造化钟神，小洞天感应天地，是以悟性超绝，而能在这吃人沙海里扬名的，有一个算一个，更都不是泛泛之辈，我也同样。”
老狼站在尉迟濯的面前，他低着头俯视着这个在他面前显得像个三岁小孩的凡人，只是他知道，在自己刚刚轰出那一击时，如果他真的想杀死自己，相比于被动承受，他以他的武学造诣，定然有着千百种更能对自己造成伤害的手段。
而刚刚对狐狸和蛇的出手，也能看得出他在留手。
重楼与大蛇的装甲与妖力已经被摧毁得七七八八，但他们仍不死心，发疯似的要继续杀上来，老狼双臂一卷，将二妖拦于身后。
“你们，退下。”
他再将目光转向尉迟濯。
“小子，我要显出本相了，如果我显出本相之后，你还能接下我三招，我们便相信你的一切所言。”
“好。”
听到这句话，尉迟濯显然很是满意。
嗯，对武夫来讲，用拳头说话果然比用嘴说话好的多了……他如此想着。
阵阵低吼从老狼的喉咙之中溢出，他的形体骤然开始迎风暴涨，不过短短数息之间，一只数十丈长的巨型白狼便显出了形状。
如果说大公子形影不离的朋友，那看起来小小一只的白狼正太化成妖型已经可以说是相当庞大，那么眼前的这只老狼，是真正实打实的雄壮如山岳，巨石般坚实的筋肉之上覆盖着灰白的皮毛，密集的改造痕迹遍布全身，钢铁与管线从毛皮之下钻出，青蓝的狼眼在妖雾缭绕之间邪光闪烁，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自巨狼的身上溢出，扑面而来。
“小子，第一招，接好了！”
巨狼仰天吼出一嗓贯穿力极强的狼嚎，周身上的每一根残余的灰白狼毛全部宛如钢针般根根竖立，巨狼四足伸展，向着半空之中高高跃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向着尉迟濯头上落下！
尉迟濯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那是存粹的，因享受战斗而露出的欢欣。
“呼……”
他闭上双眼，左掌虚架，右拳回收，拳意向天。
在巨狼向上的劲力消散，由向上变为下坠的一刻，尉迟濯的拳意迸发了出来。
在那向天轰出的一拳之中，没有任何复杂招式，也没有任何奇技淫巧，有的仅仅只是刚猛到了极致的洪渊霸气。
罡风烈烈之间，巨狼的身躯在空中失去平衡，重重地坠落在地。
“诸葛……”
还没等李盈缺问完，回答就已经来了。
“抱朴守一，一以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