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观云寨,四周山火连烧了几日方被大雨浇灭了。这一场火将方圆百里远近的山烧成了光秃秃的死山,这“死”字指的绝不仅是花草树木,更包括山林中的飞禽走兽,以及靠山吃饭的山民百姓。在这等大火之下,按理说清风等人该是十死无生的,然而,奇就奇在这山中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其出口被林叶所覆盖,清风等人常年在观云寨生活,他又是个不安分的,多在周边逡巡,将草木奇石摸得一清二楚,即便这类藏得很深的天然,也是聊熟于心。这条通道,清风从中穿行了几次,之后发现并没什么稀奇,便失去了兴趣,没想到今日救了他一命。那些弟子们将他拖入洞中,便匍匐着向前疾行,直行了两个时辰,才从几十里外的另一端探出头来。出口处乃是悬在峭壁上的,弟子们运起真气,将清风驮在一滩湖水边,与他喂了口水,输了道真气,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才算倒过了气,还了阳。
清风猛地从地上坐起身来,只觉得后背剧痛难忍,顾不得查看,拽过身边的弟子问道:“东方何在?可将他也救出来了吗?”见那弟子摇头,一把推开手中的弟子,站起身来,斥道:“怎么不救出来?就这样把他丢给白榆吗?”说着,听不进劝阻,纵身往那火海中飞去。然而,待他赶到时,大火已将寨子完全吞没,四下里去寻也未见半个人影。浮在半空中,一阵悲恸涌上心头,恐怕东方云起凶多吉少了!他歇斯底里喊道:“白榆,我要将你碎尸万段!”这一声怒吼没有招来白榆,却将那几个弟子引来,上前劝了几句,便半推半拉的,簇拥着将他拖走了。
很快,白元大军势如破竹,横扫整个南疆,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收复了十一州之地。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白崇一自然又恢复了往日睥睨天下的气度,即便听说了白无源的“事迹”,也只是淡然一笑,对专程前来通风报信的白无名道:“他在新党长起来,自然有些感情在的,没有倒戈相向已经算是表明了立场。他虽居高位,却也毕竟年幼,作为长兄,你该多多引导提携才是,且不可内耗!”对于白无双,也是大为赞赏,说他是忠贞刚毅、舍己报国的勇士,当为后生楷模。至于白梅,便不再像往常那般朦胧胧的,一旦完成了东征大业,即火速召回向阳城来,与她分享胜利的喜悦。又命弟子吩咐下去,举国欢庆,三日不息,更在宗主殿设下庆功宴,将诸长老、辅长老、各堂堂主等一概请来,欢歌畅饮,共襄盛事。
这一日,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宗主殿上,往日偌大空寂的殿堂也显得有些拥挤嘈杂,然而越是这般拥挤嘈杂,白崇一便越是欣欣然,看着这些熟悉的身影,他心里充满了力量。众人坐定了,却仍是满堂的欢声笑语,白杉主动站起身来,高声提醒道:“诸位且静一静,听宗主训话。”一时间鸦雀无声,一双双炽热的眼神齐刷刷看向宗主的位子。
白崇一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身下这把龙椅如此高贵而神圣,仿佛将他托举在了云端,奉为统治人间的神明一般。这种心潮一旦涌上来,便不容易再退下去,一时间将整个心胸撑得格外开阔,几乎能容得下察燕万里河山。他面容慈祥,压了压手,说道:“白元有旷世之功,全赖诸位。今江山失而复得,非苍天之佑,而是吾辈自强。今日不谈国是,只享太平,诸君大可畅快欢饮,勿念规矩尺度。”
众皆高声欢呼,只有白魅端坐着,面上虽有笑意,却又在笑意里掺杂了些许心事。白崇一居高临下,自然将众生之相看得透彻。酒过三巡之后,白崇一便带着些醉意,随意挥了挥手,满堂众人便又鸦雀无声。白崇一拾级而下,宛若神明降世,先是经过白魅身边,瞥了一眼说道:“大长老为人慈善,我犹不及,诸君当多向她学习才是。”方要向前迈步,忽然想起什么,便又退了回来,道:“昔日你与尊者驻守边关,颇有些经验心得,如今绝崖上尚无人看管,劳烦大长老前往驻守可好?不必心急,且待明日!”白魅站起身来,恭敬敬地领了命。
白崇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又向前迈了几步,行至白楸身边。昔日说不出口的话,借着酒意也顺理成章起来。想到白楸的忠诚、坚毅,白崇一便笑意更甚,高声对众人说道:“若论修为阅历,卿不及我,若论果敢刚毅,我不如卿。假如白元时运不济,为敌戕杀,战到最后的,一定是二长老。他虽年迈,心血犹热。好一副赤胆忠心!”想了想,说道:“如今雾都、向阳新成,往来迁徙极耗心力,可将大关城之宗门旧址作为陪都,交由二长老辖制,除我之下一概日常事务,皆交由他去打理。”怕众人不服,便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圭来,交给白楸,道:“此物乃是旧朝时朝圣信物,如今交给你,见此物如见我本尊,有敢犯禁者,可先斩后奏。”见了玉圭,坐在白崇一身旁的普一禁不住有些动容,随即挪了挪身子,压下心中波澜。
白崇一即将迈上第三把交椅时,白杉便迅速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满脸堆笑,恭敬地候着。白崇一终于驾临座前,瞥了白杉一眼,笑了笑说道:“你倒是颇能解心宽,深知我心意。”见白杉满心期待地等着,白崇一想了想又说道:“将你外派怕是要屈了才,还是留在我身边吧。”白杉用力地点着头,道:“多谢宗主厚恩!”
白崇一又踱步到白榆身前,说道:“大浪淘沙,活把你淘成最‘老’的人了。老则老矣,却敢于求变,堪称我白元的‘不动明王’。白元不能没有你!若没有你,我便真的成了‘江湖遗老’了!瓜州直面黑刹老巢,防守压力是别处不能比的,交给你吧,我也安心些。”白榆不言,施礼领命。
白崇一走到白槿面前时,他早已垂手恭立,等着白崇一的点评吩咐,然而白崇一却只是停了停,叹了口气,说了句:“好生经营五长老院,将失去的东西找回来。”便继续向前走去了。白槿愣在原地,直待白崇一走到白无双身边时才补了一句:“谨遵圣令!”
白崇一向白无双笑了笑,直笑得他心里毛棱棱地,不知所措。走近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犹未晚也!”随即向他身后的白梅看了看,说道:“往后你要多多引导才是。”又向白无双道:“既然你有伤在身,便暂且留在宗门里吧,待伤好之后,再行安排。”
在青术身边,白崇一将笑意收敛了些,转向众人问道:“你们知道白泽尊者临行前怎样嘱咐我吗?他说我手下多是忠贞之士。”随即指着青术说道:“这其中自然就有七长老。他虽外姓,又出身皇族,却从不过分张扬,也没有什么高谈阔论,甘愿蜗居在宗门里,兢兢业业、殚精极虑,专心守着自己脚下的那片土地。司徒特使转到雾都后东山便没人驻守,此地深入敌后,且东望浩渊,是要害之塞,交给你我才放心。”青术领了命,重坐回位子。
白无源身量短小,从高大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却矮下去许多,白崇一行至近前,俯身看了看,说道:“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必耿耿于怀。这殿上在座的,数你最小,要多向长者取经,少走些弯路。这边忙完了后,快些回伊督去吧,九长老需要有人帮衬,她也是真心待你,莫要辜负了。”白无源如释重负,动情地点了点头。
白崇一走到白无名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九长老,我是没什么可说的,只怪我平日里疏忽了。你虽名为四大护法之一,却极少在我身边,这次就不要回伊督去了,宴罢我亲自修书一封,叫无源带着,向你师父说明,往后便跟着我吧。”白无名喜出望外,正要谢恩,白崇一却又打断了他,说道:“凡事不要心急,多学学二长老,脚踏实地,安分守己,早晚有出头之日。莫学白松、白霖,即便权倾朝野,也未必能得善终。”白无名知道宗主指得是什么,然而他心中不服,却又不敢表露在脸面上,只能低下头,装作虔诚受教。
两边交椅尽头,侍立在门口处的乃是雨浓,他挺然而立,被殿内火光照得前身通亮,却又将影子投射在门外的黑暗中,拉得悠长。白崇一转身欲回龙椅时,猛然看见这副光景,心中有所感应,曳步行至雨浓身边,笑了笑,说道:“好身影!”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有雨浓笑了笑,拱拱手,仍是傲然挺立,未有半寸躬身。
白崇一转身行至“十人团”面前,道:“有你们在,白元方能放开手脚!哪怕诸君在察燕没有战功,也足称得上定海神针。诸君之恩德,白元定会牢记于心,察燕的百姓也定会牢记于心。”言罢,接过随从弟子递上来的酒樽,举过眉梢之后,一饮而尽。
司徒早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接着白崇一,笑道:“恭贺宗主旗开得胜,有了这开门红,壑北就指日可待了。”
白崇一道:“特使乃是我白元的福星,从此后便与你寸步不离,直待天荒地老。”又半嬉戏道:“你也不要妄想回汉美去了,察燕便是最好的归处。”说完,仰天大笑。
司徒为人实诚,当了真,赶忙说道:“回还是要回的,不过不是现在。只要我留在察燕一天,便要为宗主排忧解难。”二人扶携着,一派水乳交融的祥和气氛。
正在众人忘情欢愉之时,门外一名弟子跑进殿内,在雨浓耳边说了句什么,雨浓便随他火速出了殿堂,消失在黑暗之中。
白崇一又看向坐在上面的普一,打趣道:“看着你坐在上面,我倒是有些恍惚,只当是又回到了旧时,你高高在上,我跪伏阶下!”普一闻言,惊慌失措,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跑步下阶,迎接白崇一。白崇一笑道:“不必如此,只是戏言!”随即,上了台阶,转身面对诸位堂主道:“你们我便不一一嘱咐了,宴会散了之后到白杉处领赏。”
白崇一将所有人都安抚定了,终于算是放松下来,道:“说好不谈国是,却还是忍不住,这一番交代之后,扫了诸君雅兴,还是回归正题,继续欢饮吧!”言罢,又奏起乐来,满堂乱作一团,不多时便有东倒西歪、扶墙而走者。多年来,白元宗门中得意者少,失意者多,在众堂主中千飞羽、本初、琅玕子、百里敬等人皆有不次于长老的修为,更常年主事,早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然而不知怎的,却始终得不到白崇一的重用,宁愿启用白无源这等青涩后生,也不给他们半分机会。更有白檀、白槿、白梅之辈也曾是望眼欲穿、魂牵梦萦,愁白了少年头。正借着些许酒力,堂而皇之地在白崇一面前撒撒野,纾解心中苦闷。
白崇一又岂能不知,他只饮了几樽,便假装不胜酒力,双眼迷离,听不见也看不懂众人的控诉。此时,雨浓却从偏房入内,伏在白崇一耳边说了些什么。一来一回之后,白崇一便趁众人不注意,起身跟着雨浓出去了。白杉见状,也赶忙喝下了别人的敬酒,起身紧随上去。既然宗主说让他留在身边,那就不单单要做什么三长老,还要担起宗主堂堂主的职责来。进了耳房,却仍不见宗主,又快步从耳房正门出来,见前面一簇火光,便又疾行两步,紧跟上去。果然是雨浓与宗主两个。白崇一见白杉跟来,问道:“你不在殿里招呼,跟来做什么?”白杉道:“我在身边,宗主还能省些心。”白崇一没有答话,算是默许了他的跟随。
三人一前两后走到开阔处,见众弟子举着火把,照亮了一片天地,将一个硕大的人形三面兽围在中间。白崇一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梢,说道:“果然是三面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