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大概真有冤家这一说,自打和济王打了交道,她时常有种束手无策的困顿感,不单因为他是皇子,更有摸不清他路数的绝望,在官场上再善于周旋应对,在他面前全没办法施展出来。
她想了想,“不知殿下指的是哪句话?”
他转过身,冷哼一声,“大人真是好记性,看来结盟的话不过是愚弄本王罢了。”
他声气儿不高,常念却被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急忙四处看,衙门里正忙于审案,院子里四下无人,守门和他的随从正在门上攀谈,全然没注意这里。
她略略放下心,一本正经问道:“殿下,您不是说您没听清嘛!”
他噎了噎,又不愿意吃她的挤兑,只能抵赖,“我说了吗?本王不记得了。”
常念对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由衷的敬佩,可对付无赖,只能比他更无赖。
“殿下,您要这么说,那我也没说过那些话。”
简直像两小儿辩日一样愚蠢的对话,济王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深思熟虑后的郑重,“行了,本王已经认真考虑过你的提议……”
常念一看他这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殿下,您老这么逗我玩儿,有意思吗?什么提议!明明是您故意给下官下的套儿……”
话还未说完,余光瞥见守门小吏跑过来,正站在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常念截住话,朝他抬抬下颌,小吏走上前,跪地朝两人见礼,“大人,安嫔娘娘托人传话,叫大人过昌顺宫说话。”
“安嫔?”
安嫔是五皇子李成瑾的生母,莫不是五皇子回去后出了什么事?
她不由得和济王对看一眼。
济王皱眉问道:“是五皇子的事吗?”
“不是,传话的小太监着急回宫,说得不清不楚,好像是娘娘宫里丢了什么物件儿,挺贵重的,”小吏压了压嗓门,“好像是御赐之物,白天怕惊动人,所以这会儿才叫大人进宫。”
清戎司执管前朝官吏,后宫虽鲜少走动,但遇上宫人枉死,失窃偷盗之事,衙门里也会协助审讯。
所以皇上特许清戎司侦办后宫案件时,指挥使可持手牌在后朝走动。
原本这种事,用不着她亲自进宫,只是关系到五皇子,碍于他之前才救了段青的命,她亲自跑一趟也无妨。
常念说“知道了”,转头朝济王作揖,“既如此,属下先进宫了,明日下官去拜访殿下可好。”
济王这回没计较她赶客,朝门上唤了声江望,江望小跑着到了跟前,垂手行礼,“主子什么吩咐?”
“你跟顾大人一道儿进宫。”
没等她开口拒绝,就拦住她的话头儿,“顾大人盛名在外,再遇上什么杀手刺客之类的,若果真因公殉职了,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
段青不在身边,徐枫又在地牢审人犯,济王倒是心细,只是话说得不好听。
她心里不满,面上客气,“多谢殿下替微臣周全。”
济王没理她,抬脚往衙门正堂去了。
常念以为他犯迷糊,高声唤他,“殿下,大门在这边!”
济王顿住脚,转身盯着她,脸拉得老长,“本王知道,本王歇会儿脚不行吗,你去你的吧!”
主家不在,他倒好意思自己坐堂上喝茶。
常念拿他没半点奈何,只能自己扭身出了衙门,坐轿往宫里去了。
等到了宫门上,江望躬身上前打了轿帘,伸手扶她下了轿。
城门上的禁卫正关闭宫禁,见有人靠近,立马压刀上前盘问。
宫里戊时下钥,但常念有皇上的特令,手牌一亮,畅行无阻。
连着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门禁,远远就看见昌顺宫宫门上立了两个人。
还没等她走近,一个人影就一个箭步蹿过来,拽住她的胳膊,“小顾大人,你可来了!”
她听出是五皇子的声音,微微躬身朝他行了礼。
不远处的海嬷嬷提着灯笼走上前,朝她福了福,拉开五皇子,在他手上压了压,“殿下别急,咱们请大人进门再说。”
李成瑾看了看嬷嬷,低下头按捺住了。
昌顺宫和宫里其他妃子的住所一样,安嫔为主位,东西两向各住着一个贵人。
这个时间贵人们大都已经安置了,廊下上职的宫人听见这边的动静,探头看了一眼,很快缩了回去。
常念回身嘱咐江望在廊下候着,随着两人进了大殿。
后宫不受宠的妃子大都喜欢诵经拜佛,无处安置的苦闷托付给佛祖,也算一种纾解情绪的方式。
昌顺宫的大殿里也焚着香,空气里弥漫着厚重的香火气,一进门便弥漫包围上来。
安嫔娘家在先帝爷时期也算权贵,当年老尚书眼光毒辣,万岁爷在潜龙邸时就把女儿送进了王府,指望她将来能母凭子贵,自己也水涨船高。
奈何女儿不争气,进宫蹉跎多年,好不容易生了个皇子,才勉强进了嫔位。
老尚书年纪渐长,眼看没了指望,心劲儿早散得七七八八,母凭子贵的事儿也就撂开手,不再过问。
没有荣宠的嫔妃,再没有娘家的帮衬,在宫里过得还不如那些得势的太监,所以安嫔眉眼间那点不得志的阴郁,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显露出来。
常念撩袍跨进门槛时,端坐上首的安嫔正斜倚着引枕,手里拿着帕子揩泪,一张秀丽的脸上有惊魂未定的徨然。
见人进来,安嫔忙坐直身子,赐了坐,稳了稳神思才道:“这么晚叫大人进宫,实在是事出突然,我是个经不住事儿的人,要不是成瑾提起大人来,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成瑾握住安嫔伸过来的手,坐在她身侧,“母妃,不要担心,顾大人行事审慎,既然来了,就定能还您清白。”
听他们这么说,常念料定不是丢了东西这么简单,她朝上拱了拱手,“娘娘不必担心,尽管说清原委。”
安嫔抓紧了五皇子的手,脸色发白,“我罚了跟前一个丫头,谁知道她气性那么大,竟然……”说着又哭了起来。
海嬷嬷见主子泣不能言,遂上前一步,“大人请恕奴婢无礼,娘娘受惊过度,还是由奴婢来说吧。”
得了允后才缓缓说道:“死的宫女叫春蕊,是娘娘跟前伺候梳头的宫人,咱们娘娘有只翡翠发簪,是陛下御极前在王府里送给娘娘的,御赐之物娘娘一向看重,今儿晚上娘娘卸了头饰装匣时,发现里头独独少了这根发簪,问了负责妆奁的春蕊,她竟一问三不知,娘娘平日虽然好性儿,但遇上这种糊涂丫头也动了怒,罚她在殿门外跪了一柱香时间,幸亏后来簪子找到了,也就免了她的罚,等宫里快下禁时,同屋的丫头见她没回来,就过来回了娘娘,娘娘立刻遣人去找,最后在后花园的深井旁找到了她的绣鞋,料定她是投了井。”
海嬷嬷两手摊开,无奈道:“原本是这丫头犯了错,如今她投了井,谁还管你对错。大人也知道,皇上最厌恶宫里苛待下人,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声张起来不知要起什么波澜呢,所以娘娘一时没了主意,还是咱们殿下说可以找大人帮忙,所以才遣人往大人衙门里递了消息,来看看如何是好。”
其实宫里死个宫女不稀奇,内务府料理不清的案子,大都交给清戎司审理,稀奇古怪的案子在衙门里过了不少。
后宫女人的争斗并不比前朝的男人少。
得罪了人,说了不该说的话,生了不该生的念头,不定因为哪样被人灭了口,得了上头的示下,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只是宫女子自戕是大罪,还要祸及家人,一个宫女因为一件小事受罚,如此决绝寻死倒也是稀奇。
安嫔见她没吭声,掖了掖哭红了的眼角,哽咽道:“姑娘家脸嫩,让她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前跪那么久,是我伤了她的脸面,她到底是我宫里的人,明儿内务府的人一来,我如实交代就是,到底是我逼死了她,只是害了成瑾。”
她在五皇子脸上抚了抚,“母妃在圣人面前不得脸,连累你也不受待见,以后阖宫都知道你有个虐死宫人的恶毒母妃了。”
说着捂着脸,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海嬷嬷替她在背上顺气儿,“娘娘太善性儿了,何必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宫里的那些奴才惯会拜高踩低,您平日里把他们惯坏了,说上一句就受不了,搁别的宫里,板子早挨上了,难不成那些宫人各个都要寻死不成?”
一旁的五皇子猛地站起身,“小顾大人,本王不想叫你为难,我自会去御前领罪,本王就不信,一个混账宫人的死,也要算在我母妃头上不成?”
常念急忙站起身安抚他,“殿下稍安勿躁,不过是死个宫女,算不得什么大事。”
说着转头问海嬷嬷,“如今尸首在哪?”
海嬷嬷面色为难地回道:“奴才想着,尸首打捞出来也无处安置,所以,还在井里。”
她缓缓摇摇头,说不行,“尸首泡上几天难免鼓胀,不定哪天浮上来,昌顺宫里住的还有其他贵主儿,被人发现了又是一桩麻烦事儿,趁现在还没泡发,把人捞出来,丢进沧青苑的枯井里,覆上一层生石灰后再盖上土就是。如今天凉了,味道没那么容易发散,也招不来什么蝇虫,等到冬天剩一把枯骨,也就认不出来了。”
殿里的三人听着,渐渐都变了脸色。
宫妃们斗法是暗刀暗枪,死人的血沾不到她们手上,眼不见心不烦,转头照样吃斋念佛。
久居深宫的女人们听过她的恶名,却没见过她的手段,如今听她处置起死人来如同砍瓜切菜,灯下那张漂亮的脸也变得仿佛阎罗般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