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那座山,还有一座山,莫怕!
——荀炳
此时,是帝元940年二月十七,时间回溯至正月初三,那一个大雪封路的清晨。
王都,朱雀街,荥阳王府。
今儿起得早,程思美收拾停当,去后院督工,确保珍宝字画都给装上了车,不叫大雪给误了时辰。
那远在西南道的老父亲如今仍在任江西都护,没其他爱好,独喜字画珍宝,多年来久居荥阳,不曾归家探望,此番得了旨意,自要隆重备礼,不可失了礼数。
来至后院,有个面白蓄须的男人一头撞进怀里,程思美吃痛,就要打骂,却惊觉手臂一酸,人也几乎跌倒。
这男人一把扶住,低声道:“雪天路滑,大爷贵安。”
程思美不认得这男人,瞧装束,是个下人打扮,荥阳王进京述职,帝君为戎马疆场的元帅新起这一座府邸,府内下人尽皆宫内指派,他虽不认得,也都有个脸熟,再看此人,气质相貌均属一等,浑身透发的气势更叫人不寒而栗,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更添一份寒意。
“你是谁?”
男人回道:“姓荀名炳,是个捕头。”
“平天府的?”
“不是。”
程思美挣脱他的怀抱,强自镇定,“不管是哪里来的捕头,怎么就堂而皇之进了王府,还混上了件我府内下人的衣服?”
这名叫荀炳的男人笑了起来,低声道:“不远万里来见大爷,是有笔交易要做。”
程思美道:“你是捕头,我是驸马,咱们都非生意人,谈何生意?”
荀炳笑道:“做生意,最讲究各取所需,利益使然,只要咱们的目标一致,便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程思美早不是幼龄稚童,岂肯信他一面之词,急喊人来赶他走,荀炳不恼,淡然道:“昨夜新落了雪,路不好走,不如耽搁几日,大爷想要什么,我清楚得很,且拭目以待。”
这荀炳被家丁赶走,只掀起些微波澜,未阻止程思美回家行程,却叫他意想不到的是,那荀炳竟一语中的,果然因为一件小事耽搁了他些日子,而请他耽搁些日子回赣州的人,竟也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王朝民风开放,每逢佳节,女子三五成群逛街嬉闹,又有许多新鲜热闹可瞧,郡主与驸马极恩爱,有了热闹,又见大雪封路,便扯了程思美游玩,休瞧积雪深重,城外小泸沽湖仍旧水流潺潺,清澈有鱼,正月初三,有喜好风流的才子佳人来此,曲水流觞,吟咏风月,是一大胜景。
因了郡主干系,程思美返乡行程因此耽搁。
他却从没料到,翻天惊变已在悄然发生。
正月初六,积雪融化,程思美踏上返乡归程,又遇见了那曾有一面之缘的荀炳捕头。
此番这姓荀的倒规矩许多,递上拜帖,请驸马爷一叙,程思美恐其不轨,呼喝上所有家丁,将王都极富盛名的问仙楼给堵个水泄不通,这才真正安心,点上名贵菜肴,听姓荀的巧舌如簧。
荀炳不是个委婉的性子,甫落座,便开门见山,“驸马与郡主恩爱非常,羡煞旁人。”
程思美道:“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我却知道,你二人之间貌合神离,早无夫妻之实。”
乍闻此语,程思美有如雷霆灌顶,心也好像漏跳了一拍。
荀炳又道:“尽管是驸马隐私,可为了你我大业,容许我一探虚实——五年前,驸马与郡主大婚,婚后甜蜜,是多少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却好景不长,某一日,驸马二人共度良宵,郡主不慎,致使驸马无法人道,此后一蹶不振,是也不是?”
程思美是个自傲且自负的性子,此等隐秘事被揭得一览无遗,有如将他自己也给剥光了暴露于光天化日,心内既有羞愤,也有恐惧,举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冷汗如雨下。
荀炳轻轻握住他的手,温言道:“我明白你的苦楚,外人见你风流成性,却不知那是一种卑微到骨子里的掩饰,旁人见你心性狠辣不择手段,我却知道那是你最无力的伪装,只是要保护你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内心,你的痛郡主不会懂,谁也不会懂,可偏偏我最懂。”
程思美痛道:“这是我一生都抹除不了的耻辱,我这一生都要生活在这样的煎熬中。”
“不怕,有一个办法。”
程思美睁大了双眼,眼中有亮光,荀炳道:“杀了她,只要杀了她,一切都会结束的,没有人再知道你的秘密,没有人再触碰你的痛苦,从源头上将这一切都给扼杀!”
程思美六神无主,身体抖动,更加剧烈,荀炳是个温柔如水的男人,只见他轻轻抱住这位始终活在煎熬中的驸马,轻柔抚摸他的发丝,“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想想看,有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你是那么强烈地想要杀了她,这一切的根源都来源于你的妻子,既然你要杀她,就一定要使她痛不欲生,感受你的痛苦,聆听你的绝望,使她真诚又无比悔恨地跪在你脚下,忏悔自己所做下的罪孽。”
荀炳所言正中他内心最隐秘的想法,或许这一席话丝毫无法激起人的欲望,却对于程思美而言,无疑最有共鸣,两人一拍即合,阴谋开始酝酿。
……
帝元940年正月十五,谋划已久的绑架付诸行动,当夜,千旻郡主遭凌辱致死。
……
狄鹰道:“你不是凶手,却一力促成了这一场阴谋,若论险恶程度,你的罪行不亚于荀炳。”
程思美落寞道:“是我鬼迷了心窍,可是我的罪行,我是打死也不会认的,今夜对你和盘托出,只是方便你捉住采花贼交差。此事之后,我仍旧做我的驸马,不日就要上任兵马司校尉,真正踏入仕途,而你狄捕头仍旧是断案无虚的名捕,未来继任名捕衣钵,名动天下,你我携手,必会开创个康庄盛世,外人见咱们毫无交集,可是狄捕头今日肯放我一马,思美永世都不会忘!”
狄鹰无动于衷,夹一筷子羊肉,刚入口,又给吐出来,抱怨道:“凉了,不好吃。”
庾泗道:“热一热?”
“没了兴致,不吃也罢。”
程思美目视狄鹰,眼中有希望,迎上他的目光,狄鹰道:“你可知道荀炳是何人?”
“是个捕头,你的同行。”
“他是打哪来,驸马清楚吗?”
“不清楚。”
“实施这绑架计划,你知道他是如何调动王都内巨大的行动网,你知道他暗中埋藏了多少人,你知道他做这一切的背后真意是什么?”
程思美道:“我均不知晓。”
“什么都不知道,也敢与人做生意?也敢与人杀了你的发妻,杀了那一位王朝内极得帝君喜爱的郡主?”
程思美低头道:“是我鬼迷了心窍。”
狄鹰道:“现在由我来告诉你,荀炳,帝国不世出的神捕,耍得一手寒冰阴谋,有传言,可与我的恩师一较高下。多年前帝国神捕秦燕雏是与我的恩师并驾齐驱的断案第一人,后来秦燕雏深入魔筑瓦解魔佛阴谋,便由荀炳继任衣钵,未来数十年,可与他一战的只有我,狄鹰!
此人久居帝国,却名声不显,可我却知道,帝国皇帝极信任这位神捕,就在这样的一个关键时期,荀炳现身王都,绑架郡主,致使荥阳王出兵进度受阻,综合起来看,帝国与魔筑有染。
年前,魔筑蠢蠢欲动,而今,已在北地与苍狼骑接战,只待荥阳王率大军赶赴战场,便是一场盛况空前的大战,而你程驸马,在推波助澜。”
程思美道:“此事虽大,捉了采花贼,岂不也一了百了?”
“帝君想要挖出荀炳深埋王都内的情报网,此事是个极好的由头,那采花贼不足事,对于荀炳的计划一无所知,捉了他,可问不出有用的线索。”
程思美急道:“我对那荀炳也一无所知,你捆我见帝君,我除了生不如死,别无善终哪!”
狄鹰眯起了眼,唇角一勾,一抹笑意浮上,“尽管如此,可是采花贼无非一颗随意舍弃的棋子,而你程驸马,荀炳想必十分重视你,只要狄某人放出消息,就像群狼救伤狼,前赴后继,一个隐形的情报网一定会慢慢显形,荀炳他,无处可逃!”
听他如此说,程思美绝望透顶,瘫坐在地,不知所措,有姑娘来架他走,关入地牢,忍受着暗无天日。
程思美离去,庾泗得以坐下休息,问道:“半月前去见驸马,被他所擒,假死,而后放出恶徒,请小钟混入驸马队伍,做这一切,仅是为了对付他?”
狄鹰摇头道:“不仅如此。”
“是为了引出王都内的黑手?那黑手是否就是荀炳?”
狄鹰答非所问,指着天空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不错。”
狄鹰道:“可是你却不知道,在这样的晴朗天穹之后,隐藏着怎样的波澜风云,或许下一刻就会有一场风暴来袭,叫人躲无可躲。”
庾泗道:“我知晓你的处境,自王都内出现郡主一案,几乎所有风波都朝你席卷,那一座沙齿国我也亲自去看过,是个军事实力不容小觑的大城,若要发动攻击,只怕以咱们的手段也要损失惨重。”
狄鹰叹息道:“所以我很怕,怕那久居高位的帝君等不到太子继位便要拿我开刀,哪怕背靠大名府,也只是一夜功名丧,遗臭万年。”
“有法子避免么?”
狄鹰莫测道:“一定有的。”
他向来是个杀伐果决的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情,就一定会孤注一掷去做好,可是如今的风雨欲来,却叫他看到了许多的变数与未知,耗费十数年建立的庞大瀚海帝国或许并不如他始终所认为的那般,是个固若金汤的天池,也许就在今夜,也许就在明朝,他便一无所有。
这一切的源头,都只因为那座莫名建立的沙齿国。
夜幕降临,狄鹰乘着月色离开绿洲,远赴沙齿国查探究竟,与此同时,有个神秘杀手躲藏于绿洲之中,也开始了他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