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似乎也听到了床下的声音,柳时衣眼看着属于丫鬟的鹅黄色裙摆越靠越近,像是正准备俯身来看看动静,紧张地缩成了一团。
“怎么了?”
那大小姐开了口。
丫鬟堪堪停住脚步,似是有些犹豫。
“小姐,您听没听到这床下面刚刚有响动啊?”
“老宅子常年没人住,可能是闹耗子了。”沈大小姐倒是没靠近,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来。
“耗子?那可不行,我这就去叫管事的来把耗子打出去!”
柳时衣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鞋子,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盛京城的大户人家,连丫鬟都害怕耗子。哪能想到前些年战乱的时候,流水村连耗子都让难民吃光了呢。
“罢了,我不想折腾了。小姝,我乏了,你去备水,我要沐浴。”
被唤做小姝的婢女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沈大小姐的态度不容置喙,只得先推门离开。
柳时衣在床下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刚要松口气,却听见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出来。”
柳时衣抬头,只见那金羽靴已走到了面前。一只纤白玉手从靴中掏出把匕首。
“你最好现在就出来。”
床下,柳时衣咬了咬下唇,心知既已被发现,再躲也没意义,便深吸一口气,从床底缓缓爬出。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辜,笑嘻嘻地抬头。
面前女子一袭长黛,柳叶眉此刻微微皱着,精致中带着一丝冷,倒是个难得的冰山美人。
柳时衣不过微微一愣,便做出拜托的手势。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大小姐了。我刚刚席间多喝了点,头一昏迷了路,不知怎的就走到这了。”
那大小姐冷笑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眼神锐利如刀:“路过?迷路?那你倒是说说,这沈府偌大的后院,你是怎么‘路过’进到我房间床底下的?”
柳时衣瞥到她手中的匕首,看她紧绷的神情,知道她并非表现出来的这般冷静,眼珠一转,忽地咧嘴一笑:“我怎么路过的不重要,但大小姐你床下那玩意儿倒是挺有意思。”
床下?莫非她认出阴阳火凤炉了?
沈溯眉头轻蹙,刚想说什么,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是尚书府的小厮们,领头的那个停在沈溯房门口,高声发问:“大小姐,小姝说您屋子里闹耗子了?仆来给您打耗子。”
沈溯和柳时衣对视,二人目光交汇,半晌,她才盯着柳时衣开口应了:“没有,她听错了。”
“那还需要仆进去检查么?”
“我乏了,你们别来扰我。”
沈溯看着似笑非笑的柳时衣,听着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后脚步声逐渐远去。
柳时衣在内心深处松了口气,沈溯却皱紧了眉头,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女。
“你要什么?”
柳时衣眼睛一转,又露出了好相与的笑容:“大小姐今日及笄,我来讨个彩头,不多,三两六文钱即可。”
知道面前人是沈家大小姐的那刻起,柳时衣就歇了要那五百两的心思。为了点银子,把自己折腾进钦天司,不值当。拿点租子意思意思就得了。
“……多少?”沈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两六文。”
沈溯完全没想到她要的数如此有零有整,看向手边那一梳妆台的金银珠宝,觉得柳时衣像在说笑。
“你可知这一个玉簪拿去能卖多少钱?”
“就是肯定能卖不少,我才不拿的。我只要三两六文,犯不着因为拿多了你这些贵重玩意儿被钦天司盯上。”
柳时衣态度坦然,语气真诚。沈溯用了一会儿,才消化掉她是真的因为这一桌子的金银玉器在烦恼的事实。
沈溯想了想,从枕下裢盒中摸出几锭碎银,一股脑扔到柳时衣怀中。
柳时衣满意地掂量了一番手中碎银,嘿嘿一乐:“沈大小姐放心,我这人嘴严的很,咱俩人财两清,你偷藏炼毒炉的事儿我肯定不会往外说。”
“你如何认得那炉子是炼毒用的?”
沈溯一愣,她摸不清楚柳时衣,阴阳火凤炉必然是江湖人才知道的东西,但这柳时衣若是懂点功夫,也不至于来找她要钱。
柳时衣眨眨眼:“我家有人用过。”
现在钱拿到了手,柳时衣自然是得先脱身。她并不在意沈溯的打探,转身挥挥手,推开闺房的窗户,四下探了一番,多亏了刚刚沈溯的话,厢房这边是安安静静,连下人都没有。
柳时衣正准备翻窗离开,沈溯看着她的背影,却忍不住发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炼毒?”
柳时衣笑笑,蹲在窗台转头看她:“在这深宅大院过日子的,多少都有得有点不正常的地方。你是菩萨还是害人的罗刹,跟我没一毛钱关系。沈小姐放心,我这一走咱们再无瓜葛,我绝不多管闲事。”
柳时衣潇洒地摆了摆手,直接跳出窗子,消失在黑暗中。
沈溯盯着窗口看了半晌,最后是一阵北风吹过,才让她回过神来。
她也没管窗户冷风往屋里灌,只是转身看着镜子,镜中的少女身着薄裙,面色被吹得甚至有些透明。
这流水村虽说是沈书问的老家,但她却只回来过一次。
那一年,沈溯的娘还活着,她也还不是人人交口称赞的世家嫡女,也会因为不想读书躲进娘亲被窝里偷懒撒娇。娘会摸着她细软的头发,让沈书问别逼孩子太紧了:“能当小孩的时间就那几年。”
那一年,正值盛夏。她进村的时候,见到有几个小孩嚷着要去附近的落月泉去嬉水乘凉,她虽是没说,但心中也有些好奇。
于是趁着沈书问去镇上见学者,便央着娘带着她也去了那个叫落月泉的地方。
落月泉离流水村不远,藏在一片树林之中。沈溯在深宅大院中长大,哪里到过野外,当下便好奇地这里跑跑,那边看看,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娘已经不见了。
她当下便慌了神,在林子中大喊着娘的名字,但完全得不到回应。刚刚还令人心旷神怡的树木,此刻变得张牙舞爪起来,像是随时会把她捆住、吞噬进去。
她无头苍蝇一般找了半天,终于急得哭了出来。
就在她脚下虚浮、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一头栽倒在地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
男人冲她摆了摆手:“这位小姑娘,你娘亲没事,就在那儿呢。”
她抬头望去,只见娘亲躺在落月泉边,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一般。明明是大夏天,她却如坠冰窟:“我娘她怎么了?”
男人笑了笑:“没事,脚滑掉水里了,我给她捞上来了,晒会儿太阳就能醒。”
小沈溯跟着男人一起到了泉边,干坐在娘亲身边,除了等她醒来,也不知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男人身后,忽得蹿出一个看不出男女的小孩来,看个头跟沈溯差不多大。小孩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看着沈溯也有些好奇。
小孩扯了扯男人的手:“你给她救了,她得给咱们点钱吧?”
沈溯一愣,虽然刚刚被吓得够呛,但此刻也拾回了一些大家闺秀的意识:“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女沈溯,我和母亲就住在流水村的沈宅里,恩公叫什么?等我娘醒了,回去定重谢恩公。”
男人拍了身边小孩的脑袋一下子:“怎么回事?张口闭口就是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积德!”
小孩拉下嘴角:“积德能换饭吃吗?再没钱吃饭,我就真要成仙了。”
男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沈溯:“小姑娘,我家孩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怕是等不得你们回村道谢了。要么你看看,你和你娘身上的首饰,随便给我们一件,我们换点饭钱就行。”
现在的沈溯回想起来当然明白,男人和小孩这叫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骗钱来了。但当时的她却是意识不到,立刻老实把自己手上的玉镯子取了下来,递给男人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我爹说这镯子成色一般,估计换不了太多钱,可以吗?”
男人没说什么,小孩却把镯子笑嘻嘻拿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把镯子戴上,又凑近过来,垫着脚从沈溯有些凌乱的发间取下一枚小钿花来。
“我要这个就行。”小孩一本正经,“我们就换点饭钱,绝不坑你。”
沈溯盯着小孩手上的玉镯,眨了眨眼,“那那个......”
“自然是当做见面礼啦。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了!”小孩大言不惭,狐狸眼笑得弯起来。
朋友。
身处沈府这么多年,沈溯从未听过这个词。她抬头,看着那张灿烂张扬的笑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以后便是朋友了。”
男人笑了笑,揉了一把小孩的头,才又看向沈溯:“小姑娘,我女儿没啥见面礼可以给你,这样吧,我替她送你一次看相。”他看了一眼依然没有醒来的女人,“你娘亲眉间有川,常有头痛,少眠易郁。你得让她多开心一些。”
沈溯只听懂了娘亲身体不好,担忧地小脸皱成一团,想要再问,但男人没再多留,只是跟沈溯道了个别,就喊着小孩回家去。
小孩又凑过来,用手指点在沈溯眉间,不让她皱眉:“眉间有川,命不好。”又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多跟我学,多笑,命才能好。”
说罢,小孩也转过身去,蹦蹦跳跳追上了男人,一大一小,就这样离开。
后来娘亲醒了,悠悠叹了口气,也只说自己脚滑,让沈溯答应回去不要告诉沈书问,便拉着沈溯的手回去了。
那一次他们在流水村呆了半月有余,沈溯却再也没看到过男人和小孩。那两个人仿佛志怪传说中长在林间的精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化作了沈溯记忆中轻烟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