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别院,夜凉如水。
炎炎盛夏,西山凉意,却如初秋。
明帝看着内阁紧急呈文,自他继位以来,看过的阁文,署名从没有这么长的。首辅徐元,柱国将军独孤鸿,六部正卿的名字全在。
呈文说的是风灵卫僭越体制,广布暗探,监视朝臣,渗透有司。
徐元说的很清楚:监视朝臣,或为其责。但暗探满布各司衙门,其罪大过朋党。帝都尚且如此,地方只有更甚……
内卫阁领西门无夜就在一边。
明帝说:“徐阁老的意思我明白,他想再清朝堂。不过这一次,怕不是几个位置,而是要伤筋动骨。”
西门无夜低声道:“陛下不想,还是不愿?”
“当年我设立风灵卫,徐阁老便担心,风灵卫权限过大,会有与朝臣结党之嫌。所以他建立考试院,把官员考核升迁的权利,握在自己手里。”明帝叹息着:“但堵住了大的,堵不住小的。比如这个大理寺少卿,已官居四品,却还是选择投靠风灵卫。”
西门无夜说:“大理寺少卿,并不算大。做官的,只会嫌官小,不会嫌官大。徐阁老那条路难走,想要更上一层,只能走别的路。”
“内卫府可有消息传来?”
西门无夜说:“北择无人把风灵卫暗探名录给了徐骄,眼下那小子正敲门砸墙,把藏在洞里的耗子一个个揪出来。他不像徐之义,没有君子风,用的全是下三滥的招。”
明帝沉思片刻,吩咐道:“回文给徐阁老,着内阁办理。”
西门无夜说:“如果这样,海后那边就会和内阁冲突。这些年风灵卫的手伸向江湖,有许多高手臣服。若是闹的太僵,我担心会见血……”
明帝怔了一下:“不用回文内阁,着人传口谕,就说:朕,知道了。”
西门无夜沉吟,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开口。
明帝说:“徐阁老会明白我的意思。”
西门无夜不明白。于是,他亲自传口谕到徐府。
“阁老,这是陛下原话:朕,知道了。”西门无夜说:“这样一句口谕,海后听了,怕是不会谦让内阁。阁老下一步作何打算?”
徐元笑道:“明帝的意思我知道,这一次不止是伤筋动骨,老夫是要刮骨去疾,废去风灵卫一双翅膀,让它再也飞不起来。”
“阁老,如今的风灵卫,已不同往昔。有明刀,有暗箭。”西门无夜说:“在下以为,阁老还是小心些……”
“老夫何须担心。”
西门无夜说:“阁老当然无虞,只是其他人难说。风灵卫除了六大司,定然暗中还有好手。而且,陛下的意思,很不明朗。”
徐元哼哼笑道:“无夜呀。鬼王和山主,皆被称为圣人,他们若要做皇帝,我等徒之奈何?”
西门无夜一愣,圣人境有多恐怖他并不知道。他只是个大宗师,见识过最高明的人,就是武道院首席应天理。
沉思片刻,西门无夜说:“皇帝一人不能做,但他们若要杀皇帝,没人能挡得住。”
“内卫府可曾担心过此事?”
西门无夜笑道:“阁老或许不知。所谓圣人境,乃是超凡入圣。皇权尊贵,人世繁华,皆如尘土一般。鬼王和山主那样的修为,心中早已没有善恶,没有情仇,天道无亲,为求本真。”
“诶,听起来,倒是比我们还要清高。”徐元笑说:“你可想过,要入圣人境?”
西门无夜苦笑:“我虽为大宗师,但向前一步,如登天之难。况且又为俗事缠身,此生恐怕无望——”说到这里,西门无夜突然顿住:“阁老的话,让在下越发糊涂了。”
徐元说:“你还不明白?有本事的人,并不可怕,有心的人才可怕。但最可怕的,是不但有心,而且有勇气。”
西门无夜愣住。
徐元说:“鬼王,山主,皆有能力,也不乏勇气。可他们无意,所以,不需担心。那么风灵卫呢?”
西门无夜说:“依在下所见,他们是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若有勇气,也是很麻烦的。”徐元说:“岂不知,民心早已对朝廷不满,只是但凡能看到活路,他们便没有以死相抗的勇气。我这二十年,小心翼翼,就是让这天下有一条活路。”
西门无夜了然道:“在下明白了,陛下是想试探,风灵卫有没有那个勇气。既然阁老已有决定,我回内卫府交代一下,着北择无人策应。”
西门无夜告退出去,刚走到门口。徐元突然叫住了他:“说起北择无人,当年他的老师,十三路匪首,匪门之主的周怀林,真的死了么?”
西门无夜说:“怎么可能不死?当年围杀周怀林,两代内卫阁领出手,十个大宗师,战死九人。只有一人苟活残喘,也只多活了一年。唉,当年我等先辈已经足够高估周怀林,北择无人事前还下了剧毒,这周怀林当真可怕。阁老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徐元沉吟道:“日间明中岳来找我,他对我说:匪患若起,匪门顿立。灭道禁武多年,虽有流寇山贼,但离‘匪’还差的太远。但明老头说‘顿立’,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已故匪首周怀林,有这般号召。”
西门无夜离开徐府,心情复杂。
当年围杀周怀林,内卫府损失惨重,否则也轮不到他继任阁领。从那之后,内卫只得韬光养晦。若不是这样,二十年前,明帝也不会想着成立风灵卫……
所有人都小看了明帝,也小看了风灵卫。
十年前,内卫大阁领中行陌偶然发现,风灵卫散在各地的六大司,竟皆是宗师之上的高手。这些人,查不到背景,查不到门派,连武道院见闻最广的无涯,也看不出他们功法的出处。
那个时候,中行陌就怀疑:风灵卫与天涯海有关联。
这个猜测是有根据的:先天以上武者,武道院皆有造册。若不知名姓,不是来自修罗山,便是避居寒山清池的天遗族。前者自视甚高,哪怕死也不会给朝廷做狗。后者隐藏踪迹,最是忌讳人前显露。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天涯海。
风灵卫南衙。
纳兰雪一掌拍碎石桌,大骂徐骄:“我道他怎么如此好胆,原来是和明居正联手。背后有那三个老家伙撑腰,难怪敢和风灵卫过不去。”
安慕海呵斥道:“你们两个,一人拍烂自家的桌子,一人踹碎人家大门,哪还有个女孩家的样子。”
纳兰雪说:“公公,风灵卫十年心血,尽付流水,您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何必在意呢。”安慕海说:“那本来就是一条错的路,广布眼线可以,但暗探安插在衙门,王公大员宅院,就已经犯了忌讳。这是海后的主意,还是海王的主意。”
纳兰雪说:“您不知道这事?”
“离开风灵卫之后,我已很多年不过问外面的事。”安慕海说:“当年我对海后说过,风灵卫安守本分,便是手中刀。若过了界,便是双面刃,伤人也可伤己。海后没有告诉过我,那么就是她的主意了。”
纳兰雪点头。
莫雨说:“我们以为,这是公公的安排。”
安慕海轻笑道:“我还不会这么蠢。风灵卫的设立,本就招人忌讳。这些年,凌驾各部,监视百官。唉,被徐骄这么一闹全成了敌人。”
莫雨奇怪:“风灵卫的职责,岂不就是监察百官,这不是设立之初衷么?”
“傻孩子,名利场上,生死沉浮,但真正的敌人又有几个。”安慕海说:“平日里,别看他们有朋有党,朝堂之上,争执不休。下了朝,说不定就一起去逛楼子了。可风灵卫呢,偏偏不与百官为善,一旦出事,身后没有朋友,身前全是敌人。”
纳兰雪冷声说:“我们还怕这个?”
“你应该怕的,因为你的敌人,没有一个是蠢货。他们身居高位,每个人都心机深沉。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所经历的战争,绝不比一个百死余生的将军少。”安慕海说:“比如,风灵卫那些暗探的名录怎么泄露出去的,那些潜在各衙,王公卿贵之家的,怎么被挖出来的?”
纳兰雪和莫雨心中皆是一震,她们还未想过这个问题。
安慕海摇头:“敌人早就盯着你们了,可你们现在却还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莫雨沉吟片刻:“明天,我再去找徐骄谈……”
“不准去!”纳兰雪不同意:“他不是个好人,而且是个骗子。你被骗了卖掉,都不知道。”
安慕海说:“不用谈,把所有暗探眼线,全都撤回来吧。不是断臂求生,而是断臂求安。”
“可是,海后的意思是要保住,这些暗探眼线,才是风灵卫让人惧怕的真正原因。”
“怕不等于听话。”安慕海说:“听话也不代表忠诚,忠诚的也未必是朋友。”
纳兰雪又说:“徐元把阁文呈到西山,明帝只说了一句话:‘朕知道了。’可见明帝并不赞成徐元。”
安慕海皱眉:“所有暗探眼线撤回,以及各地投靠风灵卫的官员,名录送去吏部……”
纳兰雪哗一下站起来:“公公,这不是自断一臂,是双臂皆断。这可是风灵卫十数年心血……”
莫雨也说:“不如问过海后……”
“不用,她一定不愿意,但这样才是最好的,至少能保住风灵卫,保住天涯海在风灵卫的势力。”
纳兰雪震惊,莫雨疑惑。
安慕海说:“你们以为没有人知道天涯海与风灵卫的关系?今天在京兆府,明居正说他和徐骄走这条路,明知艰难,只为风景。明居正要什么,徐骄要什么?”
纳兰雪说:“明居正曾去天极阁,求购羽蛇筋。”
莫雨说:“徐骄一直惦记着羽蛇胆。”
“这就是他们要的风景。他们要用风灵卫做筹码,逼天涯海交出羽蛇筋和羽蛇胆。”
“他们也配。”纳兰雪不服。等六大司回到帝都,那时,再没有任何一方能压制风灵卫。
安慕海无语,这两个小姑娘,还没想明白眼下的处境。风灵卫的敌人,不是徐骄,也不是明居正,更不是他们身后的徐元或明中岳,而是几乎所有人。
算了。安慕海心想:还是入宫去见海后吧,她当懂得取舍。
京兆府偏院,夭夭一样的心烦。她问薛宜生,安慕海究竟是什么人。薛宜生也只说此人修为极高,很有才智。当年花罂在帝都被围攻,此人曾出手相助。
回想白天的谈话,安慕海话里话外,好像已经猜到她的身份。
“那他是朋友,还是敌人?”这是徐骄唯一在意的。有一个大宗师的朋友,好过一个大宗师的敌人。
“你说呢?”夭夭盯着他,像看仇人一样。
徐骄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已经很小心,完全展现出一条狗的忠诚。可夭夭好像还是不满意,难道非要摇着尾巴,叫两声才行。
“安慕海很可能知道我的身份,他远比所有人都可怕。”夭夭说:“不过薛宜生向我保证,安慕海绝不会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你信他?”
“我只能信。”夭夭说:“不然你去杀了他,让我省心。”
徐骄无语,心想:我若能杀了大宗师,你还敢这样跟我说话么……
夭夭眼睛忽地眯起来,像一只将要发飙的母猫……
徐骄立刻说:“哎呀呀,想想而已,看你反应大的。”心里想:这个小妖精,原来一直催动着夺情蛊……
“你想什么?”夭夭寒声问。
徐骄只想打自己耳光,管住嘴,管不住心。可怜兮兮说道:“再也不敢了……”
夭夭眯着眼睛,坐到徐骄旁边,做沉思状,自语说:“这个安慕海,对莫雨好像极其关心……”
徐骄说:“用不着,我有更好的办法,把百里诸侯救出来,不用绑架这么低级。”
“真的?”
徐骄哼笑一声:“论起卑鄙无耻,拿腔作势,我确实不如明居正这个在体制里混过的人。明天他唱戏,后天我登台,风灵卫若不交出百里诸侯,我一把火烧了南衙……”
夭夭很满意:“好,你终于做了一件让我满意的事。”
徐骄无语道:“合着之前,你一直对我不满意?”
夭夭哼了一声:“你觉得呢?好好想一想,自三江源到帝都,你做的哪件事,是对得起我的。”
徐骄崩溃:为什么大多数女人,都觉得男人对不起她呢?
唉,天底下只有一个王,可所有女人都想当王后。
他这么想的时候,看夭夭已不觉得那么美了。
徐骄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升华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破入宗师境,果然变得很不一样。连男人的致命弱点,都好像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