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七月十二了。我决定无论用什么样的代价,也得将常云昇拖着,绝不能让他去越华楼。如果让皇帝知道了,他私闯越华楼,都说伴君如伴虎,万一皇帝一个不高兴,常云昇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况且,如果连谢良安都知道了什么,那么绝不仅仅,只有谢良安一人知道。
今日正好宁王夫人叫我过去一趟,原来是太子妃宋清源出宫了,正在宁王府上,想见见我。
宋清源一如既往地温和,消瘦,还给我带了一些宫里的酥饼吃。宋清源说自己夜里难以入眠,总是精神恹恹的,叫我给她开一副方子。我看她气色尚可,劝她不必服药,是药终会伤身。
但宋清源却执意让我给她开方子,又不肯让我把脉。我只得照做了,然后宋清源又加了一句,“份量重一些,但药里可以加冰糖不?”
我笑道:“就换作梅子吧,一边服药,一边食梅子。”
“但是梅子太酸了,他也怕——”宋清源脱口而出,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不是为自己拿药啊。
我心下已有数,这太子沧霖的老毛病,看来始终没有医治好。我说道:“不喜欢梅子的话,就加一些蜂蜜吧。但不管加什么,药终归是苦的。”
宋清源点点头,看着我说道:“只要是你开的药,再苦也不怕的。”她缓缓站起身来,窗外的阳光流泻进来,照着她美丽而憔悴的侧脸。她的衣裳分外华丽,倒显得她整个人都楚楚可怜得很。
从宁王府出来,我先到了常府,谁知张管家说,常云昇不在,常云山也在铺子上,还没有回来。
阿英,应知天,他们都不在,整个常府,只有一些下人,倒是冷冷清清的。我无事便独自卧在荷花塘旁边的亭子里,荷香弥漫,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了,我起来,觉得一身凉凉的。他们皆没有回来,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失落。
我问张管家,常云昇一般什么时候会回来。张管家却说道,这两日都回来得很晚,有时候彻夜不归,也是有的。张管家见我精神不大好,忙着叫人给我倒茶,我哪里有心思喝茶呢?
我继续等,可是直到傍晚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只好先回了月府,月夫人见我从外面回来,又忍不住将我训斥了一通,说我是专门跟她做对的,别人都好好待在府上,就我一个人脚底跟抹了油似的。
我没有心情跟月夫人解释,倒是我将酥饼放到桌子上时,月夫人的眼睛却亮了,说道:“这不是宫里特制的酥饼吗?你做什么去了?”
我说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太子妃叫去坐了坐。”
月夫人又眉飞色舞起来,说道:“太子妃喜欢你,这是好事,你也该多坐一会儿才是啊。咱们府上,虽说有四皇妃,但是咱们跟宁王也走动得近,哪边都不得罪,总归不会吃亏。”
我点点头,月夫人将酥饼带给月老夫人去了,我草草吃过晚餐。院子里灯火点点,我始终坐立不安。莲生被我早早打发睡去了。
我则在烛光之下,看了一会儿秦有时给我的册子。想起从前中元节,在云水窝的时候,山高谷深,特别怕出门,偏偏秦有时最爱捉弄我,最爱装神弄鬼,把人吓得半死。有一年害得我从台阶上摔下,他也被秦婆罚跪了两个时辰。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心头有了主意。换上玄色衣衫,头发束绾成一个髻,然后悄悄来到后院,向上轻轻一纵,便出了月府。自从我学会了一些皮毛,我还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方便过。
月黑风高,微微落着小雨,我趁夜而行,渐渐来到越华楼附近了。雨虽然停了,但空气湿凉,街市已冷清,虽店铺还亮着灯火,路上却行人寥寥,更觉得一种夺目的寂寥。
我在附近蹲守了一阵,也没有发现常云昇的身影。我又想,万一常云昇不会来呢?我偶尔抓住一个过路的人,询问时辰,对方如同见鬼了一般,跑得飞快。
我想,只要我守在这里,万一看见常云昇过来的话,我即刻上前阻止,这样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了。我还是不要四处走动的好。但这样实在是无聊,早知这样,我应该叫一个两个人陪着我的。再不济,也该带一些吃食。
对了,说到吃食,我才想起,这条街也有卖糕点的,还有卖葱油酥,核桃酥的。我终是抗拒不了,赶紧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一边眼睛还瞅着越华楼。
当我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糕点铺子,已经关门了,而这一带的店铺,也陆续地开门,整条街都暗淡了不少。
吃不上好吃的,我倒也没有多么遗憾,只是突然心里害怕起来了。这长夜漫漫,长街寂寂的,我孤身一人,跑来这个鬼地方,我真的有些后悔了。
我在街上徘徊着,越华楼的灯火,也歇了。我长叹了一口气,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我慢慢地转过身去,夜色之中,是常云昇坚毅的脸,那眼神即使在黑暗里,也是异常明亮,像要洞悉所有。我一时都傻掉了,是啊,我怎么在这里?
我说道:“我,我是出来放河灯的。”
这附近有一条河,刚才我也看到了,不少人在那里放彩灯,为逝去的亲人祈福。我马上问常云昇,“你怎么也在这里?”
常云昇微微一笑,“我刚刚从宫里出来呢,这是我下朝的必经之路,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中元节到了,我遇到鬼了呢。”
我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怕了。我激动得拉起常云昇,说道:“咱们也去放河灯吧。你一定还没有放吧。”
常云昇的面色凝重起来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我知道他一定想起了伤心往事,便笑道:“不放也行,我突然想起,找阿英有急事,你带我回府上,去找阿英好不好?”
常云昇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放下了他的手,说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了,那我走好了。”
我假意要走,却被他轻轻一拉,便拉进了他的怀里,我被吓坏了,又被巨大的幸福感,冲昏了头。
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说道:“今日怎么这副打扮,你是要扮刺客吗?我猜你也一定是偷溜出来的。我也没有坐马车,就想一个人在夜里走走,咱们就去那边放河灯吧。”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与常云昇很快来到河边,那售卖河灯,祭物的店铺,倒还未关门,只一个白发老者守着,昏昏欲睡。
河堤上只稀疏几个人,而河面上莲花彩灯闪闪烁烁,漂向黑夜中的远方。雨后一轮月亮升起,照着这世间。
我与常云昇放了两盏花灯,这个平时不信神佛的男子,却极为虔诚,小心翼翼地点灯,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灯放在水面上,看着花灯随着晚风,渐渐漂远,他的神情里透出一丝伤感来。
我们便一路步行,常云昇说起了,他父母的往事来。他的父亲,年少有为,不到二十岁,便封为定远大将军。
而他的母亲,与京城中的大家闺秀,与他的父亲,成婚前只见过一面,却是一见钟情,非君不娶,非君不嫁。他们成婚之时,母亲家里找人合婚,大师却说,这场姻缘注定了不得善终。
但母亲还是听不进半点劝,嫁到了常家。成亲十年,夫君有八九年的光阴,是在边境杀敌。
最后一次,是他的死讯传来,他的母亲却出奇地平静。那天夜里,她用夫君十年间寄回的锦书,那全是写在布匹上的,她将它们系成长条,悬于梁间,勒死了自己。
说着说着,常云昇落下眼泪来,我心有不忍,掏出手帕,为他拭泪。他咬着牙说道:“害死我父母的人,我必不能放过!”
我的手一拌,帕子险落。我真怕他一冲动,就冲进越华楼。我今夜必须看牢了他。他渐渐平静下来,又对我说道:“墨渊,如今夜深了,你要找阿英,不如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府上,免得你家里担心。”
这可不行,我连连摆手,说道我就是偷跑出来的,要是现在回去,才会惊动他们。常云昇只得作罢,月光皎皎,我们便一行走,一行闲话。
知不觉,就到了常府。进了常府,常云昇便让阿英来接我,张管家却茫然地说道:“阿英姑娘这几日没有回来啊。将军,你忘了?”
我也有些吃惊,但看到常云昇的神色,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所以然。我又后知后觉,原以为是自己算计了他,倒不成是被他算计了?
张管家马上要为我安排客房,我想这样常云昇万一偷偷溜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啊。于是我捂着心口,叫了起来,说道:“好难过啊,我这是怎么了?”
他们都看向我,我极力地克制住,然后左手抓起右手,开始诊脉,我喘着气,对张管家说道:“管家,我的老毛病犯了,今夜可能都睡不好了。我就不睡了,在花厅的藤席上躺一躺,你给我一壶热茶,一些安心丸便好。”
张管家听说,立即紧张了起来。常云昇也着急起来,扶我到花厅坐下,这里周围最多花草,犹以兰草最多,可以安神。我便倒在藤床上,对常云昇说道:“你也去歇着吧。我顶得住,只是老毛病而已。”
常云昇不肯走,一直守在我旁边。我只得努力地演下去。我心想,这花厅直通大门,只要常云昇离开半步,我都知道。
但他现在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反而觉得有些绷不住了。很快,热茶来了,安心丸也来了,常云昇亲眼看着我服下。又唤人拿来了一床轻薄的纱被,在花厅点上沉香。
我已是困极了,常云昇还在我耳边询问,“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受一些?”
我含着笑,想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坠入了甜蜜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