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梁原本是想拒绝林柏的邀请的。他原本也还记着不到一个时辰以后,他就得和这位邀请他同坐共饮的“林兄”再上比武台打一场。
卢梁自己心里有数,虽然他昨日失脚跌下高台确实出自意外,但若真打下去,他确实也未必破的了林柏此刻插在腰带中,围在腰上那把纤巧柔韧的软剑。昨日他与林柏缠斗七十余回合,已知对手难缠,其剑势虚实相济,虽似全无伤人之心,却几乎毫无破绽,自己的进招压根攻不进他的周身。他摔下去,也是因为焦躁之心大起之际,突然觉得自己窥到了转为优势的机会——只要回避正面,借右侧比武台边的栏杆踩一下,以师父教他的轻功“纵鹤翎“闪到对手左侧后方进招,就可击破“林兄“精妙的防御——但一脚踩过去,他就知道糟了。是他看错了位置?还是估错了距离?脚下哪有什么栏杆,也无比武台的台面,他竟自己跳到了比武台的围栏之外。卢梁记得,他急忙以左腿勾住眼前看见的围栏,想使个倒挂金钩回到台上,而这时台上的“林兄”也颇有风度地并未进逼,而是收剑而立——然后那栏杆就断了。他大头朝下直接栽了下去,空中来不及调整姿势,若不是那稚弱少女碰巧路过,轻轻伸手一带,他此刻若没进了棺材,大概也在医馆床上躺着,没个百日算是起不来了。
输了就是输了。卢梁平时并不是个输不起的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但当他早上从丙字房出来的时候,正碰上这位“林兄”。林柏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轻飘飘地道:“卢少侠昨夜置酒酬答恩人,怎倒是自己喝得那么醉?倒叫那恩人替你结了酒钱。怕不是喝到后来,发现再喝下去盘缠不够了,借酒盖住了脸——”卢梁当时正因宿醉而头疼,听得此话,血气上涌。急急跑到柜上去问,果然昨夜的酒钱被齐纨素会了账。正当此时,那林柏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施施然走到他背后,又笑道:“卢公子以后要少饮酒了,咱们练武人脚底下总先要稳当——”后面的事,卢梁有点记不起来了。大概当时他还没完全酒醒,怎么鬼使神差的,他就变成了个“输了不认账”的赖子,成全了对方宽宏大量,愿意和他重新比过的名声?
到得午饭时,他派东子出门,看见林柏和他的义兄弟赵虎,不知从哪叫了两个姑娘来侍宴,却不上三楼去,就坐在丙字房旁边的圆桌上吃喝,心里想着该去认了这个输,取消掉下午的比武,好歹不会再丢一次人。但那抱琵琶的姑娘一直在和林柏说笑,他实在难找到机会插进去,和林柏说上话。少年人脸皮薄,坐在旁桌上,要了些菜吃着,心里还酝酿着一会该怎么说,结果就听到了隔壁桌一通“朝廷迫害诬陷重霄观”的阴谋论,便当即拍案而起……一通面红耳赤的叫嚷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又搞砸了?对上这位“林兄”,他好像就没正常过。卢梁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邪性?他不能和这人坐一起喝酒的。再和这人待在一起,谁知道他自己还会做出什么来?
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拒绝林柏的邀请,那一厢齐纨素已痛痛快快说了句“那便叨扰诸位“,并拉开椅子坐下来了。她又做了个东道,自掏钱向小二另要了庐州烤鸭,包公鱼等数个菜,八坛本地有名的“宣城精酿”,流水价上菜过来,满满摆了一桌子。这小姑娘把她原来要的烧麦乳鸽,送给小厮东子,打发他回房里去自吃,又伸手拉一拉卢梁,笑道:“卢兄也坐啊。”
卢梁身不由己地坐下来了。那抱琴的姑娘把琴放下,起身给纨素斟酒,也给他斟了一盏,冲他笑了笑,莺啼婉转地道:“卢爷,请。”
算了算了。他不能自己逃走,让那救他一命的稚弱少女,独自和这邪性的林某人一起饮酒。卢梁心里想着,也随着众人举杯,各人喝了半盏。
身旁坐着的小姑娘又在说话了。她的声音清凌凌的,问道:“两位姐姐怎么称呼?”
答话的是林柏,他道:“这位拿琵琶的是萧然楼的玉素姑娘,抱琴的是酩酊阁的花魁秋盈姑娘。”两位姑娘都站起身,盈盈行礼。
卢梁想提醒齐纨素,不要跟青楼女子正经见礼。但已经晚了,她已经站起来了,团团一揖,笑道:“两位姐姐都是绝代佳人,在下齐纨素,今日得见,不胜欣喜”。
两位姑娘都笑得花枝乱颤。卢梁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又低了头,吃了口鱼,喝了半盏闷酒。
算了,不如就喝酒吧。真的“借酒盖住了脸”,今天大概就不用再上台比武了。
不如一醉。
那抱琴的姑娘在弹唱了。轻灵的乐声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卢梁不知道自己一共喝了多少杯,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意识慢慢模糊了。他有意识的最后一刻,是听见齐纨素叫小二喊东子来,扶他回屋去休息。直到那时,秋盈姑娘仍在弹唱,调子却有些凄凉古怪之意,不像是侍宴的曲子。她轻轻地唱着: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