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来坐定。小小的糖水摊子上,方才还有另外两桌客人,如今居然都跟着刚才的热闹,往那家江上赌坊去了。摊子老板坐在他那口大锅边,见奚笪和纨素回来,笑道:“我就说两位心明眼亮,不会上这种恶当。马蹄羹熬好了,两位请用。”两人见摊子里只剩下他俩这一桌客人,索性也端着之前没吃完的糖水,挪到离锅较近的一桌,又接了新出锅的马蹄羹,边吃边和老板闲聊。那糖水摊的老板是个矮小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时常笑眯眯的,面相十分可亲。他笑向奚笪道:“客人不妨先跟小老儿说说,您是怎么识穿这个局的?”
奚笪咽下口中食物,笑道:“说来惭愧,我并没识破这场戏本身有什么破绽。刚看前半段的时候,我还想着拿银子替那姑娘赎身呢。只是我环顾四周,发现好像围观的一圈人里几乎都只有外地来的客人。而本地的摊贩,铺子里的伙计,街市上买菜买鱼的大娘,往往或是熟视无睹,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或是眼睛不粘在圈中的姑娘身上,倒瞄在围观的外地人身上。我便想着,这一幕只怕不是第一次上演,只有在这码头上暂时歇脚的远客是第一次看见罢了。”
摊主笑道:“客人猜对了。这一出戏码,确实是每隔五六日都会上演一次。我们都看惯了。”他嗑一嗑手边烟袋,见奚笪一脸兴味,纨素也抬眼望着他,都在等他讲故事,便转过头去,向没人处抽一口烟,吐了烟雾,又回过头来道:“要说这姑娘,倒确实是附近村里人。她爹可不是什么教书先生,实实在在是个烂赌鬼——当年年轻时,倒确实是读过几天书的,会说些之乎者也的酸词儿,十二岁考上了童生,娶了个落魄老秀才家的娇女。后来,她爹连着考秀才不中,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沾了赌,书也不读了,渐渐的就把家里田地典卖净尽,又开始谋老婆的嫁妆去典卖。若她娘一有点不愿,她爹就动手打人。这么过了有半年工夫,她娘说是到这码头上来卖绣品,实际上卷了包袱,跟个过路的商人坐船跑了。他爹没了钱赌,就要把这姑娘卖到楼子里去。”伸手指一指路尽头,道:“就是那家,莳花阁嘛。那时候这姑娘才十一岁,莳花阁的老鸨嫌她背后有这么个爹麻烦,虽然看她生得确实不错,也犹豫着不想买她。老鸨子做的是坐地买卖,也想着要是把姑娘养大了,赚钱了的时候,这爹赌疯了,来敲诈这姑娘的客人,可怎么好?所以不愿意沾手这事。她还在犹豫的几天里,这丫头不知道在哪听了消息,说是爹要把她卖到楼子里,她就自己给自己找了条出路,跪到江上赌坊门口去了。她愿意自卖自身,替赌坊干活,还说她有个主意,能给赌坊老板招揽生意。”
纨素笑道:“就是今天做的这事了?这个主意是这姑娘自己出的?那这姑娘还真是机灵得很。”老板道:“正是这个了。她从十一岁起,就熟背了咱们这小渡口的官船时刻表。每逢几趟官船靠岸,要往下一程却要等几个时辰的当口,她就带着赌坊的人,来这里演这么一出逼良为娼的苦情戏,向着周围围观的客人哐哐哐磕头。”
奚笪微微皱眉,道:“演这出戏码不难,但每次都有人替她出头吗?”老板哈哈大笑,道:“怎么可能?偶尔是有肯替她出头的,一般就是初出茅庐的江湖人,跟今天这人一样——今天这人小老儿我就没见过。替这姑娘出头的人,若被骗到那赌坊里去,一般都会先输两把狠的,输掉几百两银子,然后老板会见好就收,不肯再接着赌了。那江湖人若不肯罢手,这位纪掌柜的就会把先前从那人身上赢来的银两和那江湖人身上的兵刃对赌,但说好无关输赢,这姑娘都会送回家去——这通常就是最后一把赌局了。这一把,庄家一般不会出千,输赢都在两可之间,因为气氛烘托到这,带来的围观客人就大半已经下场开赌了。若是让这江湖人赢了一把,赌客们见他能赢,只会哄然喝彩,更敢下注些。若是这江湖人输了,舍不得交出兵刃来,这纪老板也还算厚道,只收些银两玉佩之类的抵账,并不非得把别人吃饭的家伙拿走。这江上赌坊就靠着这一套,虽然置身咱们赵台渡这么个小小的中转渡口,却常常是赌客盈门,红火的很哪!”
纨素笑道:“我瞧这一圈围观之人,除了这样背刀挂剑的江湖人,还有不少商人。难道就从来没有商人出来出这个头的吗?”
摊主笑道:“商人若出了钱,多半就是想要带这姑娘走了,哪有白花钱的道理?这可是江上赌坊用来钓鱼的香饵,再花多少钱,也不可能让人摘去的。所以你看那一圈人里,有那些眼睛不看中间的戏码,专盯着围观人群看的本地人,多半就是在看谁会出来抱这个不平。若看真有商人想要出手,或是干脆没人打算出手的话,赌坊自己安排了这个出手的人,也一样是穿得富贵,挂着兵刃,一脸愣头青模样——你们刚才没注意他,我们这里常演这个角儿的那位,我们给他个诨名叫李泥鳅的——刚才已经撺掇着围观的一圈人一起往赌坊赌去了!”
奚笪失笑道:“李泥鳅?这是个什么名?”
糖水摊子老板笑道:“他自己每次到了赌坊自报家门的时候,都说自己叫李祢秋。我们看他干这勾当挣嚼谷,自己却从来不赌,常常问他留这些钱干啥用?他就说,攒够了钱,他要去哪个什么姓红的还是姓绿的铸剑大师那里买一把好剑。这种赌坊里混日子的人,专门负责把人裹去下场赌博,自己却能一点赌桌上的亏都不吃,真个是滑不留手,自然我们就叫他个李泥鳅。”说到这里,老板看一眼天色,道:“两位的船是酉时还是戌时出发?若是戌时,不妨再多坐一会,酉时西边村里的婶子会给我这摊子送羊奶来,到时候给两位尝尝我这摊子的双皮奶,最是一绝!”
奚笪笑道:“多谢老板盛情,还是再来一份马蹄羹吧。我们的船倒的确是戌时出发,但我娘子是不吃奶食的。”纨素不意他竟知道这个,有些惊讶,望了他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