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日上午,巳时三刻。离洛京东市不远处的一处茶楼之中。
纨素和奚笪在茶楼三楼的一处带窗的隔间坐着,向楼下街面上望去。从此处窗口,能看到东市刑场的一角和刑场外面南侧的街面,其余角度则被鳞次栉比的商家酒肆建筑遮挡了。早上出门前,纨素将新买的剑去了剑鞘,以布条包裹,贴着左臂内侧藏在袖中。这剑比寻常的制式短些,只有二尺左右,窄薄轻便。奚笪则将一柄三尺许的软剑藏在腰带之中。二人点了一壶今春的新茶,一碟子本地知名的牡丹花糕。伙计上了茶水点心,两人给了茶钱,又多给了一百文给那伙计。奚笪向伙计道:“小二哥下去吧,我们私下有些话要说。”那伙计拿了赏钱,眉花眼笑,倒退着出了房间,把房门牢牢关住,下楼去了。奚笪听他脚步踩在楼梯上渐渐听不见了,才向纨素道:“今日情形不太对,我看咱们就在此地等着看一看就是了,不要到刑场外面街上围观为好。”
纨素起身站在窗前,远远眺望着刑场方向,叹道:“这就是魏晋时杀了嵇康,绝了广陵散曲谱传承的洛阳东市刑场了。”她的手轻轻点着窗台,问道:“你觉得今日情形不对,具体是为着什么?”
奚笪苦笑道:“你自己难道会看不出来,偏要来考我?如今方交巳时三刻,离行刑还有一个时辰,犯人还未押解到刑场上,刽子手和监斩官自然更不必提了。但刑场边上几条街上,拦着的麻绳之外,竟已有逾百人等着围观。洛京的百姓平日都是这么闲的么?何况他们当中,”他伸手向刑场南边街上的一处馄饨摊子一指,道:“到了这个时间,这种摊子还坐得满满的,卖馄饨的婆婆一年也碰不见几次吧?你看边上那桌的两个人,腰里藏的是什么?”纨素瞥了一眼,道:“不过是官兵用的制式刀剑罢了。”奚笪听她语意有些懒懒的,意外地往她脸上望了一望。
纨素道:“我也看见了,这百来人的围观群众,其中倒得有一半身上暗藏着各色的兵刃。拉的麻绳里面看守的兵丁,也是一派严阵以待的架势。所以我早上就说,今天正是齐大哥的用武之地,京兆衙门绝不可能放他的假,让他在家酣睡。”
奚笪点头道:“他醒了就急急去衙门点卯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我把那几个包子让他带着了……可是,咱们明知那几个所谓的‘重霄观逆犯’不过是人假扮的,难道还真会有谁会来劫法场救她们不成?京兆衙门这是要杀她们,还是要拿她们钓鱼抓谁?你看,”他虚指了指刑场方向,道:“官府事先三日已经拦了绳子在刑场边上,不许人靠近,之前咱们猜测,是怕有人看破囚犯有假的事。但是既然已经派了带甲的兵卒,在这里守着这麻绳不许人越过,又为何还要布置便衣带着刀剑混在人群之中?何况早上你也看见了那铁笼囚车。那么几个身无武艺的女眷……”他突然疑惑起来,问纨素道:“她们确实都是身无武艺没错吧?总不会像玄霜仙长那次那样,又是我看走了眼?”
纨素恹恹道:“她们确实是身无武艺,也不是真正的重霄观‘逆犯’,但是我不是在船上就跟你说过了吗?她们今天在这里被斩首,朝廷想要借此杀的是重霄观的魂魄。为保万无一失,自然是要尽量谨慎些的。所以,你建议咱们躲在这里远远眺望,就是怕被当做要劫法场的狂徒抓了?”轻轻笑了一笑,又道:“还是你本来就觉得,我本来就是打算来劫法场的,本来就没打算守你们‘整座江湖’都认可的那套规矩?所以你想把我带的远些,以防我突然暴起,冲到那刑场上去,你拦不住?”
奚笪只觉得脸上像迎面挨了个大耳刮子似的,火辣辣的发烫。他怒道:“我没别的意思。你若是还是想到南街上去,我就陪你去。”他骤然起身,情绪激动之下,碰翻了刚才坐着的椅子,哐得一声响。纨素看他面红耳赤,额角青筋爆出,心头有些悔意,替他扶起椅子,安抚他道:“是我这两日情绪有些失常。你坐下,我给你倒茶。”奚笪直挺挺又坐下,双眸直盯着纨素,咬牙赌咒道:“若是我心里有一时片刻疑你,就让那街上的官兵抓我进京兆衙门,拿了拶指来,再把我的十指都……”纨素听他话头不对,忙去掩他的口,放柔了声音道:“是我不好。这种话再也休说。”放眼往窗外一望,指着道:“你看,囚车来了。”
奚笪定了定神,向窗外看去,只见一溜七辆囚车缓缓拐过街角,向刑场西侧的入口行驶而去。但囚车中的人,他却完全看不见。并非他眼神不济,而是那七辆早上他在京兆衙门院里见过的铁笼囚车,此刻都以青布罩得密不透风,倒让他想起他当日在庐州酩酊阁,问抱琴小叶要的那罩鸣禽鸟笼用的罩子。囚车之后,步行跟着两队共二十位带甲兵卒,再往后是七名刽子手,背后各背着他们明晃晃的鬼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