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风机嗡嗡呼啸,中空的圆形风口轻摆,发丝在饱含水汽的空气中纷飞扬起。
头发已全干,莫爱将吹风机调到关闭档,嗡声停止。
她从水痕斑驳的镜中看到自己,苍白得惨淡。
身上穿的是程景行给她的棉质睡衣,女款,加小号,纯白色,厚织的布料柔软透气。
黑色的盥洗台上整齐摆放着男士护肤和剃须产品,都是程景行常用的品牌。
她扫过一眼,反省自己完全没有一点为悦己者容的自觉,总是素面对着程景行。
走出浴室,看到他在书桌旁点香。
油性极足的柏木粉堆成塔,点燃塔尖,飘出一缕白烟。
浓醇甘甜的木质味道,掺杂一种坚果燃烧的醇香。
她恍然明白,他身上新生出的柏木味道,源自燃香。
“安神的。”
程景行盖上香炉盖,烟雾绕着他修长手指,如白线丝丝缠绕。
莫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嗯”。
她抱起地上翻滚着的猫,在沙发上坐下。
“真睡沙发?”程景行看过来。
莫爱不作声,焊在沙发上的坐姿已表明了态度。
程景行还能说什么,起身走到床边,掀开双人床的白色绒被,转头对她说:“来床上睡,沙发给我。”
他没等她回应,揉着头发进了浴室,顺手关了房间的灯。
莫爱犹豫片刻,还是去了床上。
天都快亮了,剧烈的情绪起伏,消耗大量体力心力,她头疼得厉害。
身体的疲累让她乖乖抬膝上床,侧卧在床一侧。
猫踩着被子,走到她脚边趴下,她闭上眼。
浴室有开门声,程景行脚步很轻,转眸看她躺在床上,没往床的方向走,转去柜子旁,另拿了一床被毯。
长腿搁到沙发扶手上,手肘枕在脑后,躺着的姿势不太舒服。
他始终注意着床那边的声响,皓月当空,没有一丝睡意。
棉质布料摩擦床单,窸窸窣窣的声音隔一会就传来。
莫爱累极了,脑中如灌铅,有根线绷得快断掉,闭上眼,又看到莫如梅躺在病床上。
记忆如洪水,开了一个口子,就像要决堤。
她再次翻身,从床头拿来手机,检查灵车那边有没有回复消息,又查看一下航班信息。
“睡不着吗?”
程景行的声音自黑暗中来,轻柔梦幻得好似梦呓。
莫爱放下手机说:“吵到你了?”
程景行从沙发上坐起,披起一层轻轻薄薄的月光,勾勒他几近完美的侧脸轮廓。
“我能过去你那边吗?”
他问,不敢贸然行动。
深夜去女孩子床边,恐有觊觎美色之嫌,他没那个心思。
就算有,他现在行动,也是趁人之危,胜之不武,他不屑急于一时。
莫爱那边迟迟没回应。
程景行回望过来,看不太清,问:“睡了?”
莫爱掀了掀另外半边床的被子,说:“你过来吧。”
饿极吃不下,累极睡不着,意志消沉,她实在难受,跟他说说话也好。
程景行起身,走到床另一侧。
看到她微睁着眼,眼眶有些微肿,面向他这边侧躺着,厚密的黑发撒在枕头上。
他想起过去,他睡在她身边,吻她脖颈,总被她推着肩膀说:“你压着我头发了。”
画面旖旎,不敢多想。
程景行上床躺下,莫爱把被子分一半给他。
猫在床尾翻了个身,挪到他们俩中间的位置继续趴下。
太静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除夕已过,现在是新年第一天,落寞氛围如冷掉的烟火。
“灵车几点?”程景行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
莫爱道:“排到了下午三点。”
“葬礼打算怎么办?”
莫爱敛眸,转身平躺,看着天花板。
“不办,我妈说不想办,直接火化安葬。”
程景行没有太多惊讶,道:“我爷爷也这么说过。”
莫爱看向他,记忆中,他没有说过程时文去世时的事。
他继续说:“爷爷说人死不过一把灰,找个无人的山林扬了,自由自在。我要是想他,他一阵风就回来了,是不是很傻?”
莫爱又侧过身,没发现自己不经意地向他靠近了一点。
她回忆着说:“你爷爷走的时候,我读初三,正是中考,交通管制了好几条路段,中考日期都改了一次,镜湖来了好多好多好多人。”
“是呀,他是变成了一把灰,但没人敢扬他,”程景行用手枕着头,也往莫爱那边靠靠,“他被摆在灵位上,供人瞻仰膜拜,只有我知道,他有多不自在。”
象征一个时代的文坛巨匠离世,程时文的葬仪规格很高。
几乎整个文学界有影响力的作家都到场了,还有不少从海外赶来的华人组织。
连政界都来了好些级别颇高的官员,把一些不知缘由的远房亲戚都吓到了。
程景行也是那时才知道,程时文生前不只是个诗人、作家。
他年轻时,还以记者的身份远赴异国,做过隐蔽战线的情报工作。
那是他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程时文。
莫爱恍惚想起一些事,轻声问:“葬礼时,你都在做什么?”
程景行垂下眼,捡起她落在枕头上的一缕发丝,缠在指间。
“被我爸关在房间。”
“为、为什么?”
莫爱以为他会诵经祈福,日夜守灵,毕竟,程家就这么一个独孙。
程景行看她一眼,难得显出窘迫。
“我偷了骨灰,差点给扬到镜心湖里。”
莫爱睁大眼,捂住嘴,“你真做了?!”
程景行的行动力和胆魄都是出类拔萃的。
但这种行为,叫人看了,无不以为孙子要把爷爷挫骨扬灰。
程家没把这不孝孙灭了,就是因为,程家就这么一个独孙。
程景行用手盖住莫爱的眼睛,道:“为这事,我爸关了我半个月。”
莫爱扒拉他的手指,让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露出来,看着他,想笑。
“不许笑。”
“好,我不笑,”莫爱控制住,“其实我也去过你爷爷的葬礼。”
程景行放下手,继续绕她头发。
她说:“那时,镜湖的人应该都去景园祭奠过。我说的是在外面,就是花厅后面,书房外面的那个后门,你记得吗?好大一片花园,有两个石狮子的那里。”
“嗯,记得,花园外就是连心路了。”程景行应着。
“对,那里好多人献花,栅栏上都绑满花束,蜡烛成片,燃了几天几夜。有人写信抄诗,还有人送糕点水果,都放在那边的树下,树上开满黄色的海棠花,很漂亮。”
“金丝海棠,”程景行说,“爷爷自己种的,他最喜欢那棵。”
“对对对,金丝海棠,他的散文里出现过好多次,”莫爱调整了一下姿势,没妨碍程景行绕她头发,“我当时想写个卡片,献个花什么的,但总觉得你爷爷……不一定会喜欢。”
“难怪……别人在献花,你却在赶鸟。”
程景行目光一动,轻描淡写地剖开一个深藏在记忆里的秘密。
莫爱还未察觉,“嗯嗯,好多人带了甜食,鸟都聚在树梢——”
眼瞳聚拢,神色骤变。
莫爱看着程景行,手撑起半边身子,坐起。
程景行立即放开她发丝,以免扯痛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赶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