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你的声音先于你,来到我的世界,我慌忙堆砌起防护墙,贴着墙,我偷听了好久好久。——《隐形日记本》”
莫爱确认了一下杂物间的门已锁紧,才脱下白色的校服,换上书店深褐色的短袖制服。
黑色的长发如瀑布垂到腰际,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扑扇扑扇。
黑眸如浸在水中的乌晶,像含着一横清泉。
她双手扬起,收拢厚密的长发,拿了皮筋,用五指撑开,绕绑着黑亮的发丝,几缕落在侧脸,她没去管,匆忙绑紧。
门外的店员在催促她赶紧出来,去整理书架。
上高中,对莫爱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满16岁了,她可以打工了。
母亲莫如梅喜欢赌,又爱乱交男朋友,手上常常剩不了几个钱。
她每周除了给莫爱三十块在外吃晚饭的钱,不会再给任何零用钱。
这点钱,莫爱吃饱都成问题,更别说买文具,或是像其他同学一样有个mp3,听听歌,或是有个手机打打电话,发发消息。
现在她年龄到了,便可以打工挣钱了。
她刚过16岁生日,就马上在离学校一个街区的书店找了兼职,放学就去打工三小时。
这样,既可以赚零用钱,又可以晚一些回家。
她想攒钱买一部手机,用它听英语听力,还可以随时跟严苓发信息,打电话。
她为这个目标,已经攒了五个月的钱。
这个月的兼职工资领了,她就可以去买一部基础款的直板手机。
书店这个点正是忙碌的时候。
学生们都放学了,三五成群地来找教辅书,或是在畅销小说的书架旁,翻看试读本。
还有些家里条件好些的,会在影音区,挑选音乐专辑cd和电影碟片。
莫爱正在给畅销小说的书架上补货。
她一手只握得住两本,要将一小推车上的新书码到与她身高平齐的书架上,着实有些费力。
书册推挪之间,她突然听到书架后的阅读桌椅旁,有个男生在说:“程景行,老实交代,三班的许茹茹把你叫操场去,是不是为那个事?”
莫爱手上的塑封新书滑了手,她慌忙把书接在怀里。
程景行,这个名字,她听严苓说过。
她最喜欢的诗人程时文的孙子,就叫程景行,与她一个学校。
程景行是镜湖中学初中部直升到高中部的重点班,而莫爱是镜湖中学高中部特招班的。
所谓特招班,其实就是学校为提升升学率,在镜湖各个初中,乃至镜湖下属县市的初中,特招了一批尖子生,或是特长生。
莫爱初中时参加全国中学生文学竞赛,得了名次,这才有机会被特招进镜湖中学,与程景行这类镜湖本地的重点班学生同校。
特招班被学校安排在旧教学楼,与重点班和普通班所在的新教学楼相距一个操场,是界限清晰的两个世界。
特招班的学生很多是外地的,家庭环境一般,像莫爱这样勤工俭学的挺多。
再不就是严苓这样的艺术生,或体育生,一周来上不了几天文化课,都在外训练或上专业课。
相比而言,重点班和普通班的学生单一一些,基本都是镜湖本地的,家里条件好,不住校。
每到放学时候,校门口排着豪车来接的,都是重点班的学生。
这些学生圈子不大,很多人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就像这个正要程景行老实交代的男生,莫爱也听严苓说过。
他叫梁穆,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长得俊秀,跟个白面书生一样,其实是个草包。
轻浮,爱捉弄女孩子,更有谣言说他跟校花王雨青“那什么”了。
莫爱从书缝里只能看见梁穆的半张侧脸。
他穿着白衣蓝裤的校服,眉目清秀,皮肤白得发光,脸上带着坏坏的笑。
“为哪个事?你说清楚了。”
程景行的声音一出,莫爱不知怎的,心就跟被风吹动的铃铛一样,晃得叮当乱响。
他的声音比梁穆低沉许多,那把嗓子似蕴藏着浑厚的力量,压着气势,缓缓溢出。
莫爱头偏到了最大幅度,脚尖也踮到了极限,但还是只能看到他半袂白校服的衣角,还有一双懒散地撑着地面的长腿。
梁穆说:“上道点好不好,许茹茹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程景行声音清淡,手上似翻着什么书,“嗯,她说喜欢我。”
梁穆一手搭他肩膀上,“然后呢?你怎么回她了?”
“我说我不喜欢她,她就跑了。”程景行说道。
梁穆有些语塞,“你也太直接了,难怪她同桌放学来找我,问你是怎么欺负许茹茹了,许茹茹哭了一节课。”
程景行对这类女孩之间的撑腰之举,很不以为然,道:“她觉得我欺负她了,就来找我算账,找你干嘛。”
“你知道你那张脸有多生人勿近吗?”梁穆啧啧两声,“许茹茹敢当面跟你表白,女生的圈子里面,已经被传成女英雄了。”
“啪”一声,程景行手上的书关上了,“女生的事你这么熟,我让你打听的人呢?有消息吗?”
梁穆哀嚎一声,“哥哥,你要我找人,名字,学校,统统没有。就告诉我,她身高不高,身材不胖,头发很长,长得很漂亮。这样的女生,你知道我每天见多少吗?你让我怎么找?”
程景行无奈地叹一口气,挠挠头发。
他也知道强人所难,但没办法,他也就知道这些。
去年,程时文葬礼期间,有个女孩,日日从他窗前经过,赶走海棠树上的飞鸟。
他后悔当时没有跟她搭话,没有问她姓名。
现在可好,他找她,从上一个夏天,找到了这一个夏天,依然杳无音讯。
小推车上的书还剩半车。
莫爱腾挪着书本,在每本书的缝隙里,偷偷聆听那个叫程景行的男生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
景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宽广而宏大,尚德而充满敬畏。
她喜欢他的名字,第一次听到时,她就喜欢。
清风自程景行身边的木窗棂吹到书架上,莫爱似闻到了一股森林里草木的清香。
这香味没有停留太久。
程景行和梁穆只在书店停留了片刻,与一个其他学校的男生汇合后,就走了。
莫爱放下踮起的脚,脚趾已经麻木。
她依然望向书店门外。
夏日余辉在天边烧成一团火,把街道染成金黄色,河边古老石桥上蜻蜓成对飞舞,桥下荷塘粉莲绿荷,微风扫起一阵叶浪。
那高挺的背影从桥上走过,他额边碎发修剪得颇有层次,白衣袖口下露出麦色的修长小臂。
阳光一样暖的男孩,从她的世界经过。
莫爱压压唇角,欣喜之后,是无尽的苦涩。
他远得,好不真实。
即便咫尺,也如同与他区隔在两个世界。
而她的世界,晦暗得如阴臭的水沟。
——
空气中弥漫着的靡烂潮湿,莫爱回到家,又闻到了那股气味。
她虽懵懂,但已能通过莫如梅半裸的肩,以及那个叫张显的男人肚皮上还未扣拢的皮带,猜出他们刚刚在屋里干了什么。
她一进门,莫如梅便问她:“天天这么晚回来,你干什么去了?”
莫爱不理她,匆匆瞥一眼她身后的张显。
这男人五十多岁,面庞油光,肚子特别大,做客运生意。
他买了几辆大巴车,通过点关系,挂靠在一家客运公司下面,做点客运公司从指缝里漏出的小单。
他与莫如梅交往半年了,有时会在家里过夜。
莫爱每次见他来,都躲在房里不出来。
洗澡都是第二天早上上学前,趁他们都没醒的时候洗。
张显招呼了她一下,莫爱径直进了房间,关上门。
莫如梅气急败坏地喘气,脸上的妆花了一半,眼睛下有一团黑乎乎的眼线。
她随手抓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点上烟,又抬手理了理她满头的波浪小卷。她对着莫爱的房门说:“别说我这当妈的没提醒你,你这么大女孩子了,晚上不回家,在外跟人乱来,当心肚子被人搞大了,苦的是你自己。”
莫爱在屋内一言不发,默默听着莫如梅如凌迟般的教诲。
没过多久,传来张显劝说的声音:“好了,如梅,小爱还小,你说话注意方法,行了行了,你不是约了人打牌吗?我给你添500块的本金,你好好去玩。”
“哟,我显哥今天这么大方呢,”莫如梅顿时喜笑颜开,“好嘞,赢钱了给你吃红。”
张显捏一把她的屁股,压低声音说:“吃什么红,回来给我吃就行。”
“你个老流氓,”莫如梅用纸巾擦掉晕花的眼影,穿好衣服,背上包,“等我回来啊。”
门打开,又关上了,莫如梅走了。
莫爱瞬间紧张起来,恐惧如骤雨急降,阴风一般往骨头缝里渗。
门外死寂了片刻,突然传来敲门声,“小爱啊,你没吃饭吧,我给你下碗面吃吧。”
张显语态正常,莫爱回他:“不用了,张叔,我和同学吃过了。”
“吃过了,也再吃点吧。”
“真的不用了。”
门外又陷入沉默,莫爱轻轻将写字桌旁的椅子,搬到门边,紧紧抵住门。
不一会儿,“咔哒”圆形的门锁转动起来,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
那声音像是磨在了莫爱心上。
她马上跑去窗边,打开了窗户,万一他要闯进来,她就向外呼救,或是跳窗。
门锁卡在了锁扣上,转不动了,门外传来张显的声音:“小爱,你锁门干什么呀?我给你洗了点水果拿进来。”
“不……不用了,我不吃。”
莫爱颤抖着,趴坐在窗台上,往下看去,有三层楼高,她不敢动。
外面没了动静。
莫爱慢慢从窗台上下来,往房门口走,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时间像被凝固了,静得可怕。
莫爱的手刚摸到椅子边角,圆形的门把剧烈震动起来。
张显用了狠劲,不停摇晃扭转着门把手。
“妈的,你妈这时候出去,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张显像是阴险的恶兽,从平日里的伪装中显露出凶相,“开门!跟你同学玩,不愿意陪叔叔玩吗,我给你钱,你开门!”
门在剧烈拉拽中露出缝隙,又很快合上。
莫爱将椅子再往前抵,又拖来桌子挡住门。
她紧紧捂住嘴,眼泪狂流,爬回窗台上。
她大不了就跳下去,死也不要屈从这种人。
就在她要喊救命时,门外的动静停了。
她紧张地盯着门,始终蜷缩在窗台上,不敢下地。
门外有金属扣相碰的声音,然后是衣料的摩挲声。
莫爱无从知晓那一阵阵有节奏的声音是什么的,最后只听见男人粗重的哼声,和类似湿抹布砸在地面的声音。
莫爱听到张显的电话响了,他骂了一声,接电话说:“操,你他妈的,出了这种事找老子有什么用?死了人没?………死几个了?”
张显像是遇到了棘手的事,骂骂咧咧地打开大门走了。
莫爱在屋里等了好久,确认门外没有人了,才打开房门,赫然看见地上有一团白色布料,是她晾在阳台上的内裤。
空气里又是那般靡烂的气味,莫爱干呕了一下。
剧烈的恐慌,已经无法令她思考,她本能地抓起书包,跑出门去。
惊魂未定的她跑在街上,像在逃避无形的手,看到路边的行人,她飞快躲远,一边哭一边逃。
她把自己关进共用电话亭,插入了Ic卡,给严苓打了电话。
“你别乱跑了,你来我这里吧,就在我家住。”严苓急忙说道。
莫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坐公车去严苓家睡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