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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纤纤素手,直指楚煜身旁的女子,将她暴露在万众瞩目之下。

堂上寂然一片。

“母后此言!”楚煜恶狠狠回道,愈发环紧了怀中的女子,目光森冷,“是要胡乱攀扯罪责吗!”

他们皆是心知肚明。

只事到如今,林后无论如何也要让林淑淇担了罪责。

“攀扯?呵!”林后厉声道,眼中猩红,“我儿最后饮用的,便是这贱妇斟的酒!宫宴菜肴皆有宫人试菜,除却她在酒中下毒,又有谁能!”

“王后既说内子,何不举证判罪!”楚煜也提高了声,一向翩翩如玉的他更少有这般咄咄逼人之时,“如此空口无凭,就要将她定罪,如何担得起王家的公正二字!”

“证据?这满堂臣民,何人不是证据?太医院首陈大人亲口所述,何不能为证?双珠掐丝双鹤壶,可胆敢让太医验一验么!”林后怒声甩袖,发上的拆坏又叮铃掉下一支来,一缕乌发散落,“公正?等要完你口中的公正,本宫的儿子早就没了性命去!老二,你安的是什么心!”

金钗咚地一声掉在地毯上,声音沉闷压人。

“来人,将这贱妇拖下去,关入宫内死牢!”

说话间,两名奴仆、几名宦官便奉命上前,势要分开楚煜和他的妻子。一左一右两名宦官将楚煜架住,往后拖开了几步。可怜公子贵戚,也有这般颜面尽失、叫天不应的时候。

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婆子,将林舒淇抬了走,奋力挣扎着,甚至咬伤了其中一名宦官的手臂。众人只瞧着他步履蹒跚地往外追着,又有几人上前拦住,将他摁倒在地。

玉冠歪斜,轰然倒地。

梅花花瓣的余香,和外头白雪融化后湿润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息。楚煜一抬眼,就望见楚恒桌下那一双寂静平和的腿,正了然无事地搁在轮椅的木踏上。

……

因大殿出了极为紧要的事,宫中守卫匆匆忙忙地来招呼,支走了一队楚王寝殿外的卫兵。照理来说,楚王这儿是不当离了人的,再加上各宫各院都有调遣,又何必要松了楚王殿外的防线?

来人只说是林后吩咐,手持禁军符令,义正言辞。

片刻之后,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刻意从房梁上窜出,拐入宫禁的另一角。夜色中的黑影,移动时甚至刻意放缓了步子,使得留下的那一队士兵大喝一声,提刀追了过去。

真正隐匿在暗影中的白露,一身宫女衣裙,这才缓缓提了药箱走出,推门入内。

屋里原用的宁神香料被有心之人替换,扑面而来的是极其刺鼻的不知名气味。白露以帕掩鼻,随手从桌上倒了一盏茶,扭身浇熄香炉内袅袅的白色烟雾。

冬日的冷风灌入寝殿,徐徐吹散沉积的雾霭,逼退见不得人的阴暗。美妇人这才将窗户推开,阖门入殿,循着松软的长毯走入内室。

榻上静静地躺了一位老者,面容苍白如纸,不见半分血色。他双目紧闭,眼窝深陷,颊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呼吸异常微弱而急促。白露将肩上沉重的药箱搁在床头,从中取出收纳银针的一卷软布包,摊在床沿。

白烟散去后,周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沉寂。老者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与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虚耗之象。

白露将老者的被褥卷下,衣衫解开,找准了几处穴道入针。昏迷的楚王面上无半分表情,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传入耳中,在入针的数息后渐渐平复有力了起来。

一番仔细诊探下,这些个腌臜病因和毒素来源,白露便了然一二了。她稍作思索片刻,决计不用寻常救治法,而是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编瓶,拨开了瓶盖。

里头有一只黑乎乎的小虫,在见光的那一刹蠕动了几下身子,因未曾得到白露任何指令,躁动很快又平息了下去。这可是白露生生养死了购来的十数只猪仔,消磨光了猪仔的精气神儿,才得来的阴蛊。

阴蛊可解百毒,但凡经由血液而走的毒素,都逃不过阴蛊的口。阴蛊亦可制奇毒,吸饱了血的成年阴蛊,可用特殊之法催吐呕出,洗净后碾碎风干,磨粉成毒。

但成年后的阴蛊,也必须以人血为引,方得大成。

这也是白露,十分拿手的好戏。

一旦楚王用了此物,便可逃脱林后的魔爪,却会陷入另一重陷阱之中。毕竟楚恒,心心念念着的也是他座下的这张龙椅,凡是心狠些,楚王也不得善终。可比起近在眼前的死讯,还不若苟延残喘几日,许还能得些转圜生机。

不过话说回来,楚恒若真能狠下心,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求见、来请旨,为他母妃平冤了。

说到底,他还是顾念父子情谊的。即便这父子情谊,比不上他待母妃之心。

白露一咬牙,将小虫从竹瓶中倒在掌心,另一手施针,俯身将小肉虫搁在楚王鼻息处。小虫钻入后便一路下行,白露趁机封死了多处穴道,限制这虫子的去处,以保万全。

虫子轻车熟路地钻入胃部,在里头晃了两圈,便盘踞了下来,开始吸食毒素。

外头兵荒马乱的,很快便有一队人围了过来,只是大暑和小暑不知何时绕了过来,守在外头,愣是不让一个靠近。

白露跟在楚恒身边这些年,也算是学了几分临危不乱的本事。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过区区半盏茶时间,榻上的老者便猛然吸了一口气,骤然睁开了眼,惊慌地望着头顶的幕帘,像是被什么魇着了。

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外头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叮叮当当地响个没完。楚王也是经历过宫变的,他立即侧目望向榻边坐着的曼妙妇人,刚想开口唤人,却愣了一愣。

“白……”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忽而察觉胃中传来一丝刺痛,手臂上还有几支银针。

“精神倒好,”白露扯了个笑出来应付,道,“闭上嘴,我可不想应付会说话的。”

“倒是劳驾你过来。”

老人话语稍顿,似有些不自信,只最后两字说得异常笃定。他脑中忽而浮现出自己儿子的模样来,六神无主地瞧着幕帘上繁复的云纹,心中揪痛。

到底是他宠爱了这样久的孩子啊。

即便是闹得那样不愉快,最后的生死关头,还是老三最顾念父子情谊,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记得他这老头子。而另外两个,一个不孝逼宫,一个企图远走高飞……

君王之子,大抵都落得一样的下场。不是在浮沉官海里漂泊抵抗,就是在黑墙高瓦内孤独终老。

楚王长叹了一口气,胃部的刺痛感再度袭来,使他苍老的身躯都有些畏寒了起来。

人在病弱之时总是格外多愁善感,他瞧着忙碌的白露,心中也不免有了几句嘀咕。

“白神医,”他终还是尊称了一句,“我……”

“你莫怪我性子直,”白露掐算着时间,一一抽走楚王身上的银针,以指腹轻轻按压腹部,探查小虫的情况,“你身子向来操劳,又娶了位好王后,恐怕……”

“孤心中晓得的。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想来也没有多少年头过活。真是有劳你过来了。”他像是看淡了生死,双目黯淡无光,“我尚且想问一问,老三的腿——”

身畔的女子直起腰来坐正,手上还忙活着什么。

“他想得明白,服了几个月的药,人又勤快,日日都拄着拐练着,如今已是能完完整整站上一个时辰有余了。只是经脉、血液还不能顺行通畅,凡站久了些,还是刺痛麻木。”白露收拢了针,卷好自己收纳银针的小布包,搁在药箱内,“本也无大碍,再养着,练上一阵,便可完好如初。”

“说到底,当年是我带着他去的南郡……”老者叹了口气,须发皆白,他不过比白露年长几岁,从外表看却是不同辈分的人,“可他若是囫囵个儿地回来,又是年幼,岂不是要被林后那一族人生生害死?古有豫让漆身吞炭,是为忠义隐忍;今吾儿断腿苟活,是为保全性命啊——”

“我一向嘴最是严实,不爱掺和你们的君臣父子。”

“你的心性,我也是知道的。若不是那日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派人想方设法寻到你的位置,驱车赶去——”

“够了。”白露制止道,“你的王宫,你的王城,于我有何干系。更何况今朝要害你的,是你当时一心要娶的王后,我一个南郡罪民,还亏得你记挂了。”

“是啊,我垂垂老矣,”楚王轻笑一声,感叹道,“你与数年前,却无甚区别。”

“果然子肖父,楚恒与你,都是一路货色。”

“亏得你还能骂我几句。”

“你是王,”白露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冷笑道,“同我说些什么妯娌家常,倒叫人看不上。”

殿中并无第三人在,所以白露无论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要楚王不发作、不放在心上,也无人能说什么。

白露径直迎了一句,丝毫不顾着楚王的脸面:“况且,三公子待情事,愈发肖像他的母亲——从一而终。”

帝王,哪有从一而终之人。

榻上的老者双目微眯,陷入沉寂之中,正在回忆中搜寻着什么。他记得那年曾纳过一名妾室,是秦家养大的嫡女,可是——

她的尸首,据说被埋在三公子府外的竹林中。后有传言道,不过是一处衣冠冢,刨开之后,并未见尸骨。

那尸骨不在妃陵,不在三公子府外,又在哪里?

林后,还真是母仪天下的好王后。

当年南郡之行,楚王本打算顺水推舟保下楚恒,偏偏遇上怪事,似有人提前得知了他的行踪,一路艰险异常,这才转道去寻白神医的踪迹。一国之王,面对这些离奇案件,哪里会不生猜忌?

林后一心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楚王本是作戏之举,谁知倒真害了楚恒。

“我记下了。”楚王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法让白露松口,索性扶着床沿,挣扎着侧过身来,“孤,有些东西要写。你稍后,带给老三。”

……

而大殿之上。

公子中毒,乃是要案。秦典墨得林后之令,已是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凡进出都需得记了身份,得了准令才能走。眼瞧着自己妻子被抓走,楚煜竟大逆不道地从一名护卫腰间抽出了刀,乱劈乱砍地对着林后。

长公子出事,这些护卫也不敢上前去伤了二公子,况且他双目猩红的模样,也无人敢去触他的霉头,只好紧紧护住了林后,半拉半拦地守着。

真真儿是乱作一锅粥。

楚煜一时气恼,言语间也说漏了不少秘辛。他提着刀,扬言若是不放了二公子妇,他便要与林后同归于尽,再顾不得什么其他。

他说,他数年来俯首称臣,做小伏低,只想同自己深爱的妻子白头偕老,不问世事。

缘何这点要求,都不能得到满足。

灯光的映照下,大殿的高门如同一处窗景,将众人关押在殿内,割出了夜色下耀目的雪光。夜间的雪,如诗如画,静谧祥和,只悄然而沉寂地落着,融入黑夜。

宫墙隔开了冷风,飘洒的雪花在屋檐上堆积成片,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清冷潮湿的气息。一切颜色纷纷遁形,唯余纯粹无瑕的白与黑。道路的痕迹隐去了,只有方才匆忙杂乱的脚印,还深深浅浅地错落阶前。

珈兰一路沿着屋脊走,轻车熟路地翻过一座又一座殿宇,寻到了王宫中唯一的死牢所在。她潜伏暗处,只等着那些个守卫将无力反抗的林淑淇带到此处,才跃下屋檐。

宫中遭此劫难,绝大部分的兵士都被调去了大殿,死牢只留了寻常守门的几人。只要错开巡逻兵的视野,珈兰便可悄无声息地,替楚恒了结了这一桩麻烦事。

捂嘴、迷药、割喉,一气呵成。

临进门前,她才从袖袋中摸索了片刻,寻到那柄楚恒交给他的七宝短匕。

那是林淑淇,幼时赠给他的物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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